格律捆不住苏轼,知识捆不了苏轼,您老常常挂在嘴边的一根叫做常识的绳子,也捆不了苏轼。张公所谓“坡公文字,亦有信笔乱写处”,坡公文笔在哪里?在他信笔里; 坡公才气在哪里?在他“乱写处”。
想象中的坡公作文,一句灵思跳入他脑海,坡公便跳将起来,跳进脑海泅渡文章去,击水中流,句子如浪花,乱溅乱卷,卷起千堆雪。你说这般浪花,会呈什么章法?坡公自谓作文,当风行水上,清水芙蓉,自在争艳,“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有什么能够捆住他那支纵横千古之笔?
想象坡公作文,他“常止于不可不止”之后,啪,要么是文一丢,咕噜噜自个喝酒去了;啪,要么笔一掷,踢踏踏找佛印聊天扯谈去了;啪,要么是被一蒙,呼噜噜想睡觉,睡又睡不着,半夜三更去承天寺寻张怀民去了……留下刚写的那文章,像野孩子样,不给擦脸,不给揩汗,不给洗漱,任他一副野模样。苏轼把文章写完,自在玩去了,人却不见了,把满篇的句和硬伤,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留给老学究去细细苦吟。
对,苏轼文章极富野孩子气质,他不循规蹈矩,他不规行矩步,他不安分守己,他不按部就班,他不坐在书房里书橱前如老学究一样句句子,去找来历,去翻故典,去套套子。你坐在私塾里挨老师打板子,眼里哭兮兮脸上黄惨惨去寻章摘句,当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乖孩子,苏轼他却跑到了文学的原野上,噌噌噌,他爬树摘果了,他上屋揭瓦了。弄得一脸汗一脸泥,热热的才气直冒。一个红扑扑、活泼泼的野孩子站在你面前,你不喜欢吗?这样的野孩子站在面前,还有一个灰扑扑很听话的孩子站在面前,你喜欢谁多些?我都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野孩子。
南朝梁简文帝当皇帝当得一窠糊,但他是蛮懂文章的:“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此话甚得文章三昧。此话放诸做学与作文,也是恰合尺寸的,做学须谨慎,作文须放荡。做学问要循规蹈矩,句句有出处,字字有来历;做文章呢,跑马溜溜的山上,要去追一朵溜溜的云,草长莺飞二月天,忙趁东风放纸鸢,容不得“不行不行,我去查个字典哒”。寻章摘句,您老摘去;詀墨作文,我且放荡。
苏轼文章读得多,读得也痴,你去找他喝酒喝茶打麻将打扑克,他会说,等一下哒,等我读完这一章哒。想来,苏轼读书,也是不求甚解的吧。是的,苏轼是冲天才气,才气万丈高,可是学究气呢?也许是气息奄奄吧,最少不是气势汹汹的:逢人文章有点错谬,便以大学者之身,兴师问罪,罪不至死,也要一棍子打死。
礼,岂为我辈设耶?学,岂为苏轼设耶?读苏轼,须读其才气,且少究其学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