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辱打怀孕护士”的新闻,我无语 说起医大实习研究生被杀之事,老师哭了 被打者或其同事会以怎样的心情给你看病呢
到了准备考试的阶段,人人都是学霸 医科生没有最苦,只有更苦,踏着青春的鲜血走过 别的学生可以听昆曲、学摄影、谈恋爱,这里没有
人治死了,就因为没给医生红包? 我妈希望我有专业自豪感和神圣感 医科生誓词: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
在破茧成蝶之前,五年的时间,既短暂又漫长 应该尊重患者对自己病情的知情权 一个人得了癌症,被善意地瞒着,原觉得好感动
◎采写/安顿
2月21日17点46分,在北京西站,大江拍下了闪着红色光芒的列车时刻表,照片的焦点在北京到他的学校所在地。把照片上传到微信朋友圈,他写道:“滚日的。晚安北京!”几乎与此同时,送他到车站、告别之后加入北京堵车大军的他妈妈,也在朋友圈里发了西站的照片,配合着一个流泪的表情。这时距离列车开动还有20分钟。
大江是医科大学三年级本科生,他的学校在距离北京千里之外的一座省会城市,有近百年历史。这学期开学,距离毕业还有两年半时间,五年本科生涯,走过了一半。送他的路上,妈妈说让他“抽空侦察一下有没有学校办的研究生备考班”,还有就是“抓紧时间过了英语六级”,“如果能在本科阶段过了专八最好”……他一一答应。忽然想起当年,恨得牙痒痒的高考终于过去,他说“有一百个儿子一个都不让他参加高考”,现在,他想的是如果有一百个儿子,哼哼,都让他们上医学院,不然不知道什么叫“苦难的大学生涯”。
你要打要杀的那个人也挺命苦
大江到达学校的当晚,打电话给妈妈报平安,不想妈妈跟他说的却是发生在浙江的“辱打怀孕护士”的医患纠纷。
我在火车上看到这条新闻了,很无语。可能我不成熟,总觉得这些事都很奇葩。假如你是个患者,你觉得你把给你看病的医生打个半死他还能给你看病吗?正常情况下肯定是不能了,那谁给你看呢?再来一名医生,好吧,新来的医生看见自己的同行、同事被你打个半死,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给你看病呢?这是个恶性循环,最终倒霉的还是患者。当然,坏医生需要修理,但应该不是由患者或者患者家属以打打杀杀的方式修理吧?
去年,一位老师给我们上课,说起哈医大实习研究生被杀的事。老师说,那些有火儿冲着医生发的人并不知道,你要打要杀的那个人也挺命苦。他讲他自己。他曾经是学校附属医院的医生,后来因为严重的神经衰弱不能继续当医生,只好回到母校来当老师。他挺不甘心,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八年苦读。五年本科,三年硕士,接着又到医院里当住院医生、盯急诊室,成年累月上夜班,眼看可以不用昼伏夜出,他病了。给他看病的是他的学长,已经熬成了门诊大夫。学长说他太可惜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劝他改行,要么回母校,要么去当医药代表。老师说,当年他特别难过,当医生是他的理想,离开一线是一生的遗憾,就为了这个理想,熬这么多年没叫过苦。
我喜欢这位老师,他是性情中人,说着说着难过了,真哭。他说你们这些孩子,既然选择了这一行,无论环境多恶劣、吃多少苦都要坚持,没有哪一行能比医生更直观地体会被人需要的那种迫切感,只有在生死线上跟阎王爷拉过锯才能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救死扶伤。那天他讲这些,我们班有的女生哭了。
大江和班里的几个男生在下了这节课的当天晚上,和这位老师一起喝了一顿酒,在学校门口一家破破烂烂的“鸡排店”。老师第一个喝多了。老师让他们把书包里的书都掏出来叠成一摞,他们老老实实照办,老师疯疯癫癫地乐着说:“就没有一个专业能比咱们的书厚!你们看啊,这些书倒了能把美女的脚砸成骨折……”
时间都哪儿去了?
2013年圣诞节前夜,大江的妈妈打电话嘱咐:“圣诞节出去玩儿要注意安全,人挤人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大江在电话里笑出声:“妈,你忘了我是医科生啦?”当时,他已经在准备期末考试。
我没资格说当医生有多苦,大学上了一半,也没资格说大四、大五的苦,但是从刚入学到现在,是越来越苦,悲催的是,后面的苦,学长都给“证明”了,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学长说是踏着青春的鲜血走过去,鲜血里泡着那些没时间体验的吃喝玩乐,还泡着一个个被人抢走的女朋友。
人的睡眠不撒谎,那属于生物钟。刚进校门,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不就考试吗,高考都过来了,不怕!第一学期,一切顺利,个个踌躇满志。考最后一门功课,拖着行李进教室,考完立即奔赴火车站,回家。现在不一样。上学期期末,考完最后一门,我们宿舍没有一个当天回家的,哥儿几个约好了,反锁宿舍门,集体睡大觉。都累残废了!
电视里记者问“时间哪儿去了”,应该来问我们,给个时间表一看就知道“哪儿去了”。我早晨六点起床,闹钟这个时候响,偶尔懒一会儿磨蹭到六点半,这种情况极少。起来念英语,用下载到手机里的背单词软件,把重复的单词和新词过一遍,最快要四十分钟。一般上午都有课,下午没课的时候去图书馆或者自习室,完成作业或者看书,不看也行,那意味着接下来的课听不懂,一次两次听不懂,就彻底不懂了。和我一起考大学的同学晚上有听昆曲的、学摄影的、谈恋爱的,这些我都没机会,我们上课。
忙成这样,还是会挂科。想象一下,一门功课的书,比一套《红楼梦》还厚,怎么背?这样的功课,一学期好几门,谁要还敢玩儿着混日子,那是作死的节奏——四门补考后还高挂,毕业不给学位。
和真正的学霸相比,我的忙只能算学渣级别。学霸是常年泡实验楼楼道的独行侠。实验楼里面有实验材料,医科生最酷的实验材料是什么您自己想,学霸就喜欢和“他们”为伍。我每天晚上十点准时收工,跑步半小时后“洗洗睡”,十一点,宿舍楼熄灯。这时候,学霸才陆陆续续从实验楼“飘”回宿舍。
平时,我比学霸轻松,到了准备考试的阶段,人人都是学霸。十一点之后,宿舍里的弟兄们亮出各自的神器。首先是白天充满电的小台灯,其次是一张铁腿能折叠、价值十五元的“炕桌”,有了这两样东西,完全不受熄灯影响,照样学习。有同学的家长来看孩子,说你们宿舍楼到了十一点之后怎么跟“闹鬼”似的,每个窗户里面都晃着灯光。这是学校的一景,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越是高年级越是如此。
我妈说,要我把能拿到的学位都拿到,我算了一下,如果考试顺利,都能考中,那么硕士读3年,博士读3年,出来差不多快30岁了,那是把牢底坐穿的节奏。
大江说,他们系的同学谈恋爱的人不多,同宿舍的兄弟曾经一起分析原因,除了诸如“不知道毕业之后能否修成正果”这种常见问题,对他们来说,功课紧张“挤占”了恋爱时间是一大问题,同时,繁重的学业也“严重破坏”了大家的形象,还有更重要的,能考上医科大学的女生,呵呵,“都不是班花”。
红包不能照亮未来
每个假期,大江回到北京都要去看望高中时代的老师。和他关系最好的是英语老师。聊天的当儿,另一位老师走进办公室。听说他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开玩笑说:“真会选择,等你毕业了,每天收红包,数钱数到手发酸……”大江顿觉尴尬。等这位老师离开,英语老师很严肃,说:“你要是为了收红包学医,以后就别来看我了!我教不了这么有出息的学生。”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特别喜欢英语老师。
其实从考上大学,不止一个人说过红包的事儿。我爸妈单位同事说,你家孩子真行,选了“有钱途”的职业,别管他是谁,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生病就得找大夫,找你们是救命的,要什么就给什么,要多少钱都得给……我妈回家学给我听,说,儿子你听见了吧,现在很多人是这么看待医生的。
但是,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真没想过这么多。我妈在医院妇产科工作了十年,我上中学时校长的儿子、和我一起长大的几个好兄弟,人生中第一个抱他们的人就是我妈。在十岁之前,我几乎没有跟我妈一起吃年夜饭的记忆,只记得她一到过节就值班,直到她离开医院到机关工作。我对医务人员的认识,最早来自我妈。
大江刚入学时,父母送他去学校。他妈妈至今记得如何在操场上观摩隆重的开学典礼。每一名新生都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集体宣誓。好不容易从“大孩子”们中间找到大江,眼光再也没离开。当新生背诵誓词时,她忍不住流泪。她说她无法分辨哪一个声音来自儿子,但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青年时代的自己。
回北京之前,大江的妈妈认真地将誓词抄下来,让孩子贴在床头。这段全国的医科学生都不陌生的誓词并不长——“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我知道我妈希望我有专业自豪感和神圣感,她动不动就说这个。宣誓的时候,那么多同学一起背这段“大词”,气氛很神圣,但是,贴在床头太夸张了。我没贴。
医生都知道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誓言,相比于医者的誓言,红包显得猥琐而累赘。这话是我们老师说的。他是医学博士,也是跟我们一起踢足球的朋友。去年,有学长要去医院实习,报到之前组织弟兄们吃一顿,也请了他。他说这哥儿俩以后就是猫头鹰了,昼伏夜出,然后说起红包。他问我们,毕业第一年想挣多少钱。我们都说越多越好。他让说个数儿,我们宿舍的老四说,三十万!他说,有!我们觉得给力,年薪三十万的小大夫,厉害!他说不是,这说的是“卖药的”。每年,都有医学院毕业的学生选择不当医生,去当医药代表,挣钱快,没风险,不上夜班。他的同学当中,改行做药品、器材销售的,早都发达了。比攒红包快!
那天他讲了个故事。一名医学博士,苦熬到能独当一面,有了点儿名气,好多病人都找他,也给他塞红包。有一天,他遇到一位病情复杂的患者,上手术台之前,家属悄悄给他红包,他拒绝了。那天手术很成功,家属写了表扬信,他成了拒收红包的模范。没过多久,又来一位病人,不幸手术失败去世了。家属闹到医院,说“就因为没给医生红包”。老师说,你看看,一名医生职业生涯中的成败、医术的好坏最终归结于一个红包,悲哀不悲哀?所以你们想发财,干脆卖药去吧!
这位老师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一位前辈。他说红包不能照亮医生的未来,而且,医生有自己的运势。没有一个医生天生是为害命来的,但是,以现代医学的发展,的确有无法破解的医学难题。哪个医生都不愿意病人的生命结束在自己手上,但有时候这样的事情偏偏会发生。有的医生,因为发生过这种事,一辈子有了心理阴影,不得不离开第一线……
我们猜过,他讲的这个人,应该就是他自己。
尊重事实尊重科学就是尊重人
对大江来说,学医让他改变了一些过去对某些问题的认识,比如,当一位患者被检查出身患绝症,是否要告诉他。
我以前看过那种电影、电视剧,一个人得了癌症,医生不跟他说,悄悄告诉他家属,让他跟没事人一样活着,家属偷偷地哭最后被他发现了,只能说出真实情况,这种情节太多了!以前我还觉得挺感动的,现在就觉得有点儿可笑,这不是一种理智、科学的态度。这么说吧,比如预计一个人差不多还能有半年的时间,你告诉他,有这种可能,他就可以根据这个情况安排自己的生活,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如果不告诉他,憋着到最后,眼看没时间了,留给他的全是遗憾。当然人和人的心理承受力不同,但是作为医生,首先还是应该尊重患者对自己病情的知情权。我们的心理学老师说,医生需要做的是平静理性地讲解,不用危言耸听,也不用故作轻松。
我问过我身边的一些人,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是希望早点知道,还是希望别人隐瞒着给自己些安慰。大家都是现代人,有理智的生死观,基本上都是希望第一时间了解自己,电影里那种温情脉脉的故事,不流行了。
学医之后我开始慢慢体会,尊重事实尊重科学,其实就是尊重人。
新学期开始,大江去看望了正在实习的学长,曾经的好兄弟坐在医院楼梯上,一脸疲惫同时眉飞色舞,他们描述了实习期间的“美好”生活,如何跟着老师一起做手术,如何参与抢救……种种的美好来源于学以致用之后的成就感,代价是上不完的夜班和刚趴下打盹就被叫醒的那种一惊一乍。这是所有医科大学的学生们的必经之路,在破茧成蝶之前,五年的时间,既短暂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