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最有趣的是蒸年馍。二十六这天,我哪儿也不去,风箱拉得“扑嗒”响,锅下火焰呼噜噜直笑。妈妈先蒸豆渣馍、萝卜丝包子,待火旺,笼里的热气能膨圆,才蒸大白馍馍。那时候,一年到头,我口不沾馍,只能喝稀糊汤。直到这天,馍蒸一大蒲篮,白中点红,惹得人口水直流。蒸馍时,有客邻来,妈妈一定拾一大盘白蒸馍让他尝尝“新”。霎时,屋内笑声一片。吃的人,都夸说碱合适,手艺高,馍花炸得开,蒸的白,吃着香。如有讨饭的乘兴而来,妈妈会将各样馍都送给他一个。归还蒸笼时,妈妈还把最搭眼的大白蒸馍给主家放上三五个,以表谢意。她对我说:“行好才得好,人活着要识好、知好、多为好、感恩好。好中好里活,活得好里乐。”等她送笼回来,我问:“平时不见馍,过年了,为啥蒸得这么多?”她说:“一年到头了,过年要祭祖敬神,拜亲走友,不忘情义,感恩回报,都要喜送年礼。”又说:“这白馍不光自己吃,过年还要用它待客,不到年节,只能吃豆渣馍。”那些“点红”的白蒸馍,是年食,是年礼,是年献,凝聚着珍贵的人间真情啊。
腊月二十七、八、九,又是家家热破天,忙着做豆腐、煮肉、熬萝卜的大好日子。
做豆腐时,我也随着小磨子转,一会儿,头昏眼花,将一勺黄豆搭了空,姐姐走来拧我耳朵,我一哭,妈妈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说:“哪怕过年不吃豆腐,也不许打娃娃……”我将地上的豆子一颗颗拾了起来。热豆浆好了,妈妈先给我喝;豆腐成了,妈妈先给我吃……我想起“过了初四五,少肉没豆腐”的俗话,立马似吃到仙物一样快乐。
做完了豆腐,我和小伙伴们走村串户,只见有的人家把肉挂在屋墙或柱子上,显示着新年的气氛;有的人家正在煮肉,锅里咕嘟咕嘟翻冒油花;有的人家熬萝卜,热气腾腾,满院飘香。可是,有的屋里一片冰冷。我家西巷道一家门前的青石板上,坐着一位银发老母,脸上挂着泪,盼着出门“耍扁担”的两个儿子回家过年。她说,一年到头了,口没沾过油水珠,看过年时儿子回来,能不能带点肉?
腊月二十八,久出远门的老父亲提了个口叼尾巴的猪头回来了。我手拍着白白的猪头,心想,一年来我只吃过一次喜宴,席上了三盘肉,一次一人一片,我共吃了三片,这个猪头该切多少肉片片哟?煮肉时,我一刻不离妈妈身边,拆骨肉时,妈妈将核桃大一疙瘩塞到我口中,我直嚼得一光二净。当油汤熬的萝卜熟了,我先给床上的老父亲舀了一碗,接着给自己舀了一大碗,还给碗底塞了块肉,说是吃着去游门,兴冲冲送给了毛大婶吃。回到家,我还给老母鸡吃了块热萝卜,让它嘴也油油。妈妈看到了,只是笑。
腊月的商洛古镇,忙醉了大大小小的人。我家对门住的老艺人,唱了一辈子青旦的姜福圆叔叔,在屋子里敲着升子、青盘碗,弹着三弦唱老曲子戏,准备年节演出。院子里,叔叔绑扎的荷花灯、鼓鼓灯、狗娃灯、公鸡灯、羊娃灯等二三十种花灯,生动如真,五彩缤纷,正准备上市。村镇上的大鼓、大锣、铙钹等各种乐器,各村的旗灯、排灯、龙灯、狮子……也都在收拾,准备着正月的热闹。
啊,在那个战乱、贫困的年月,到了腊月迎春过年时,似乎一切都平和了,所有人都心系年乐了。腊月里,天天“忙年”;除夕三十,团年谢年;正月初一,接福迎年;正月初二,亲友拜年;正月十五,乐众贺年。这是商洛镇从古至今世世代代所唱的过年曲。而腊月“忙年”的含辛茹苦、奋力奔波,是为迎接来年的日新月异,旨在求得天人祥和,幸福安乐,充满了对美好日月的向往与追求。啊,遥思那衣衫褴褛的老一辈在腊月寒天所表现出的艰辛与乐观,那种苦中作乐、乐人乐物的信念与激情……这一切啊,永似日月高照,铭记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