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
周其仁
冯仑
时间:3月30日 地点: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
演讲人小传
王石: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现任集团董事会主席。
冯仑:万通集团董事局主席。
周其仁: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现任北京大学中国经济中心主任。
王石 我的M形人生
我的人生轨迹就像字母“M”,由三个主要的“点”构成,即“M”上端的两个“高点”和中间底端的一个“低点”。
人生的第一个高点,就是我的登山
中国民间登山发源于北大,所以就登山来讲,北大山鹰社是我的一面旗帜。
2002年7月,我在德国互联网上得知北大山鹰社发生灾难的消息,登山社员在冲击营地的时候发生雪崩。这条消息当时引发了网民的热烈讨论,其中90%的网民认为这些北大学子的自主登山行为是不应该的,葬送了年轻的生命,既对不起国家对他们的培养,更对不起父母对他们的养育,也对不起社会对他们成为国家栋梁的期望。
在社会的一片谴责声中,我连夜发了一篇帖子,倡导山鹰精神永存!我觉得中华民族有着几千年的文明传统,我们不缺少知识,尤其像北大这样强调科学民主的高校,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不缺少知识。
但我们缺乏一种不带功利主义的探索未来的冒险精神。
北大山鹰社的成员没有任何世俗的要求,他们利用假期去登山,冒着生命危险主动探索大自然,挑战自我,就体现了这样一种精神。我觉得这种精神在当今社会尤其珍贵。我相信在这种精神的指引下,未来五年一定会有更多的中国民间人士登上珠穆朗玛峰。中国的改革开放也一定会更加自主。
2002年10月,中央电视台二套《人物》栏目为2003年人类登顶珠峰50周年策划一个专题,找我商量说,能不能改登珠峰?我同意了。2003年5月22日14时45分,52岁的我从北坡登上珠峰,成为中国民间人士中年龄最大的。之前登顶珠峰年龄最长的是46岁的西藏专业登山运动员。
北大山鹰精神给了我冒险的勇气和力量!
人生的低点
从只顾抬头探险到低头注重环保
M人生的第一个低点,要追溯到2005年。第一次登顶珠峰之后,我接连又完成了七大洲七座高峰的攀登,并开始了“7+2”计划。第一站去的是北极,在机场,我意外地发现送行的队伍当中有一位老学者,也是我的忘年交朋友、北大生物学教授潘文石。他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封信,嘱咐我到飞机上再看。那封信很短,主要是希望我能将彰显个性的探险运动和社会结合起来,用一个大企业家的影响力对社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力,发挥正能量。
这封信对我的思想认识起到了一个很大的推动作用,让我重新认识到了探险活动的社会意义。所以从北极回来之后,我紧接着就穿越了南极。因为认识的不同,行为就改变了。我即刻把穿越南极和保护环境的公益活动结合了起来。
之后,我的行为也像换了一个人,比如说2010年5月22日早上8点,我从南坡第二次登顶珠峰。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登山就非常注重环境保护了,我们做到零垃圾排放,连大小便也用特别的塑料袋进行了特别的设置,把垃圾有效地收集起来。不仅如此,我们还和西藏的登山学校建立合作,组建了一支专业队伍捡别人扔的垃圾。那一次,我们一共捡下4吨垃圾,其中有很多是运动员扔弃的氧气瓶。我们把这些氧气瓶做成工艺品,在上海世博会的万科馆进行展示,引起社会的关注。
谈到企业家精神,曾经有人问我有没有令自己佩服的中国企业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褚时健先生。虽然他在经营企业的过程中触犯了法律,最后锒铛入狱,女儿也因此自杀,但是他保外就医后在云南哀牢山承包了2400亩荒山种橙子,并把这些橙树分产到户,这是他在从顶峰跌到低谷时所做的。我觉得这种行为就是企业家精神的体现。
我曾专门到哀牢山去看望过褚时健先生,那次经历给我的感受非常特别。我问他有没有什么遗憾?没想到老先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改革总是难免有代价的!”然后他就跟我畅谈未来,说起那2400亩橙树在五六年之后挂果的美好景象。当人生处在低点,如果你还能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这正是显示你水平的时候。
人生的第二个高点
攀登知识的高山
我的第二个高点,就是放弃物理上的登山,决定攀登知识上的高山。
按照计划,我准备在70岁的时候第三次登顶珠峰。但是在2010年第二次登顶珠峰之后,紧接着2011年我就去了哈佛读书。在哈佛学习了一年,我就决定放弃第三次登顶珠峰的想法。原因有二:其一,个人原因。我曾经是很较劲的人。52岁那年第一次登顶珠峰时,我是中国民间人士中年龄最大的,但是那年国际上登顶珠峰的最大年龄是61岁;我60岁第二次登顶珠峰时,有一个71岁的日本人也登上去了。于是我跟自己较劲,到72岁时一定要再登珠峰,超过日本人。但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这日本老人又登上去了,年龄77岁。我仍跟自己较劲,到78岁时一定要登上去。结果去年,这位日本老人80岁又登上去了!所以我决定放弃第三次登顶珠峰的想法。
当然,放弃物理上的登山,决定攀登知识上的高山,主要原因是我在哈佛学习后发现,在那儿过语言关、过生活关、过整个学习环境关比登上珠峰还要难。物理的高山是有明确高度的,珠穆朗玛峰目前的高度是8848.43米,但是知识的高山是没有限度的,无法到顶,需要我们一直攀下去。
冯仑 企业家要学习好榜样
今天我的两个老师都在,我讲讲我们之间的故事。这些故事都跟万通集团的发展有着重大关系。
首先谈王石。
我们1991年办公司,赚到第一桶金。一周年的时候,六个人开了个会,我说以后每年这一天不要大吃大喝,要反省。一直反省,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其中一次反省的时候,就说到深圳有家公司做事特别规范,我们就说去看看。1992年底还是1993年初,我们跑到万科跟王石第一次聊天,但发现彼此意见并不统一。我们当时认为彼此都很有理想,兄弟几个可以一直合作下去,但王石认为理想最后还需要在经济利益中寻找平衡点。聊后王石请我们吃了非常简单的饭。
当时我们还去另外一家公司看,对方老板见我们的时候把脚翘到桌子上,晚上请我们去夜总会。之后非常有意思,那个老板被抓了进去,而万科发展越来越好。1995年以后我们跟王石的接触就非常多了。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学习万科好榜样》,那时候万科还没有现在这么伟大,但这篇文章的确表达了我们的心声。
我经常在想,我们没有富豪爸爸,也没什么特权,我们靠什么?找到三个原因。第一是学好,这包括学习万科还有其他同行。第二是有错就改。学好的人不等于不犯错误,遇到错误要马上改。比如说投诉,你别一棍子把别人打倒,自己该改造就改造、该赔钱就赔钱。第三是不断学习。海南当时很乱,能看书的人很少,但我们常看书,并互相交流,看书聊天变成了一个自我期待和要求。
其次谈周其仁教授。1994年我到洛杉矶,那是我第一次去美国。我知道周教授在洛杉矶,就赶紧联系他,跟他讲我的苦恼。当时我们六个创办人之间出现了分歧,想分家又不知道怎么分。中国民营企业合伙人制度中带着江湖规则,而江湖有进入没有退出,退出就是出卖大哥。要是有人离开大哥,是要“剁”了的。这个办法可以用于别人,但我们六个人之间不能用这个办法处理,不能说“剁”谁。
周其仁教授告诉我,这在美国是非常简单的事,就是用商人的方法解决分家的问题。他还讲了一个出价规则:比如说你要走,那我给你多少钱;如果你不愿意走,那我走,你给我多少钱。1995年我们第一次分家时请了律师。尽管律师第一次发给我们律师函时,心里特别不舒服,但我们按照教授介绍的方法坚持了下来,解决了彼此之间的分歧,最后把家分成了。
在发展过程中,企业家不仅要“学好”,多接触王总及其他优秀企业家,还要多明白商业文明智慧,并能把好的经验传播开去,只有这样企业家精神才能传承。如果我们当时不这样做,就会跟很多海南民营企业一样重复低级错误。
对谈
主持人:我想起周教授以前出的一本书,叫做《收入是一连串的事情》,现在来看企业家精神、企业伦理以及大哥小弟之间也是一连串的精神,下面我们请周教授给我们点评一下,从王石先生、冯仑先生的亲身经历中如何看待中国的企业伦理状况?企业家精神是什么?它和美国企业伦理之间有什么差异?
周其仁:中国人的信任靠什么?首先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陌生人怎么建立信任?我们有一个国家权力架构,行政系统强有力,自上而下,很多陌生人被组织起来。但是当两种资源中有一个不是强有力又没有血缘关系怎么组织?这就体现了这个环节的薄弱。
我1993年第一次回国探亲,看到一个海报是万通的广告,上面写的是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他说房子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是卖给你们的。
我当时说万通是谁?后来知道是冯仑。有一天他到了深圳,我觉得挺难得的机会,我要讨教他在干什么。一讨教,他有很多问题我要跟他讲,我随口讲了几句话他到今天还以为我在帮他呢,我也关心他们这个组织。柳传志后来的原则就是要创造没有血缘的血缘关系,我们没有血缘但是非常信任,发生分歧能不能用比较文明的办法来解决?能不能从我们血缘深入的社会转到契约的人际环境?
主持人:我们下面的议题是中国的未来城市化、城镇化究竟该怎么搞?
王石:应该说中美城市发展的比较思考我还没有系统专门的思考,从微观上针对企业发展,参考更多的是日本市场。亚洲与北美不能比,亚洲人口很多,东京、香港、新加坡、上海、北京、广州都一样,土地有限,非常密集。一般城市公共交通地铁是必备的,但是往往地铁是赔钱的,可香港不是,因为那里人口高度密集,所以它是赚钱的。
冯仑:我们最近几年一直在亚洲工作,想了很多城市病带来的痛点,针对痛点应该解决什么问题,设想将城市变成新区,帮政府修新设施盖住宅。另外,一个城市化的公共政策还要有公共服务,这样的话才够完善。
我们希望能找到合理的模型,究竟一平方公里盖多少?芝加哥一公里盖1200平方米,最后我们找到日本、新加坡这种可以计算的规模模型。在城镇化以后我们提出了几个新的要求,在空间、产业、人口聚集上不能摊大饼。现在我们按照这个方式在做,不能说百分之百成功,反对的、质疑的人很多,但是最近几年,大家慢慢接受了。
这个过程中,我的一个经理人很痛苦,他以前没做过房地产,我为了创新专门找一个不懂房地产的。所以做错梦、说错话、办错事、花错钱,我不追究,他就在那儿折腾,折腾完了说这事我做不了。这就像你追一个女孩20年,每天说我爱你,突然一天你不说了,这女孩子自己毛了,我怎么了?怎么不说了?这三年以来,他说反对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现在三个城市已经开工两个,今年会增加到七个城市。
所以我们在探讨城镇化另外的一种模式,除了摊大饼,看有没有新方法。
主持人:这个话题是大家这段时间非常关注的,因为影响到中国经济未来的持续性和增长性,中国经济走到这一步未来怎么发展?过去我们说大城市集约化、连片发展等等一系列,到今天我们似乎走到另外一个循环,多年过去我们好像又回到这样一个步骤上。
周其仁:现在的经济学家扮演了预测者的角色,其实未来不确定不见得没意思,不确定才有企业家精神发挥的余地。我们针对问题要找到解决办法,我们的现有知识不足以支撑我们的下一个结论,但是要有这么一股劲,企业家精神就是创造的精神。我见过的企业家共同的特点是什么?就是不喜欢确定的东西。王石登山,那个雪看着挺平的,其实里面充满了陷阱,这种精神是要学习的。
主持人:对于未来我们抱着激情,不管未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到来。正如刚才周先生、王石先生、冯仑先生跟我们所谈的他们各自的学术经历、人生经历、企业发展经历,我们都有一个底线,不管我们把它叫做伦理道德、企业规则、市场规则还是叫制度等等。把持住这样一个基本底线,无论是做学术做研究还是做企业,还是做人,都会获得稳定的持续的发展。
本版整理/王进 供图/张青
现场互动
Q:请问周老师,您怎么看中国当前气候的雾霾与中国人心中的雾霾,在经济上如何具体助力?
周其仁:这个问题很沉重,企业家精神在这个方面要着重,再大的问题总得有人解决。其实王石有一次登山的时候没有雪,他回来说环境的压力很大。这几十年倾向经济发展,这么多人需要开工就业,发展经济跟环境保护之间能不能找到平衡。雾霾指数那么高,最重要的是怎么去行动。解决问题就要行动,这是企业家的责任。我那天看一个小漫画,说站在房间里看不到你。现在房间里还没有这么严重。任何国家总有问题,你解决三个冒出来九个,今天我们有一批人倾向致力于解决社会这个阶段面对的问题。
Q:三位嘉宾的分享给我们年轻人带来智慧,我的问题是房地产会不会给经济带来系统性风险?你们的公司或者所处行业有没有这样的问题出现?未来中国房地产的发展对中国经济的贡献有怎样的支撑?
王石:这要像一场报告了,话题太大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是我相信中国目前的宏观调控,这样下去政府层面、经济层面,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一旦把这个理清了,市场自然就会扭转。中国的房地产是从农村化向城市化扩展的,价格调整不能一概而论,一处下滑并不等于全国一律下滑。比如说整个资源集中于政治、文化、娱乐,现在调控就是反腐,这种反腐如果坚持得住,经济就会向健康的方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