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唤什么?!不要叫。”父亲道。
他缓缓转过身来,把那脏兮兮的手绢塞人袖内,眯缝着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着些许责备。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和自己说话。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木炭一般焦黑,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泛出褐黄。
“你要出门吗?”秀米见宝琛不在,只得稳了稳心,壮起胆子来问了他一句。
“是啊。”父亲说。
“要去哪里?”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说实话,这会儿我也还不知道呢。”
“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很远。”他脸色灰灰地支吾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宝琛,宝琛,歪头宝琛,死狗宝琛……”
父亲不再理会她的叫声。他缓缓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只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脸。可秀米尖叫了一声,从他的手底下逃开了。她跳过竹篱,站在菜园里,歪着头远远地看着他,那条衬裤在手里绞来绞去。父亲摇摇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烬,又像石蜡。
就这样,她看着父亲提着箱子,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地出了腰门。她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头怦怦乱跳。不过,父亲很快又踅了回来,水獭似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似笑非笑,一脸害羞的样子,眼睛东瞅西看。
“我要一把伞。”他小声说,“普济马上就要下雨了。”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并不知道。秀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
《繁花》(资料图)
《繁花》
金宇澄 / 上海文艺出版社 / 2013
作品介绍:
《繁花》是金宇澄用上海方言写成的长篇小说,用大量人物对话的形式描述了分别出身资本家家庭、军人家庭、工人家庭的三个普通上海市民的成长经历,时间从“文革”前到2000年后,登场人物众多,叙事在时空里频繁交替,展现了上海错综复杂的局面。
精彩内容节选:
斜对面有一个女子,低眉而来,三十多岁,施施然,轻摇莲步。陶陶低声说,看,来了,过来了。陶陶招呼说,阿妹。女子拘谨不响。陶陶说,这批蟹,只只赞货,我昨天讲了,做女人,打扮重要,吃到肚皮里,最实惠。女子一笑。陶陶说,阿妹,我总归便宜的。女子靠近摊前。此刻,沪生像是坐进包厢,面前灯光十足,女人的头发,每根发亮,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目,落定蟹桶上面。陶陶说,阿妹一个人吃,一雌一雄,足够了。女子说,阿哥,轻点好吧,我一个人,有啥好听的。陶陶说,独吃大闸蟹,情调浓。女子说,不要讲了,难听吧。陶陶说,好好好。陶陶走到外面,移开保温桶玻璃板。
阿婆说,要我来想邮票的花头,菜地名堂最多,油菜花好吧,可以印邮票,草头,就是紫云英,一张,荠菜开花一张,芝麻开花一张,豆苗开花一张,绿豆赤豆开花两张,萝卜。阿宝说,不要讲了。蓓蒂说,阿婆讲的“水八仙”呢,水芹,茭白,莲藕,茨菰,荸荠,红菱,莼菜,南芡,做一套吧。阿宝说,好唻,再讲下去,天暗了也讲不光。蓓蒂说,茑萝跟金银花,凌霄,紫藤,算不算四方联呢。阿宝说,已经讲了不少,不要再讲了。蓓蒂说,再讲讲呀,讲呀。阿宝说,好是好,只是,前两种开得早了,茑萝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较相配。蓓蒂说,不对,我不喜欢喇叭花,太阳出来就结束了,我不要。阿宝说,日本人叫“朝颜”,时间短,只是,花开得再兴,总归是谢的。蓓蒂不响。阿宝说,香色今何在,空枝对晚风。蓓蒂说,我不懂,我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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