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山里农民管干部饭是一大负担,吃得不好不行,吃得稍好点自己吃大亏。大多数地方每人每年分那么三五十斤麦子,麦面只在逢年过节时打打牙祭,管干部饭至少得是面条或者烙饼什么,算不上好饭却让山里人心疼得要死。县上规定每顿饭付半斤粮票一角钱,就是收了也吃亏,何况大多都不好意思收,或者总是吃亏干脆就吃到底。我在结子公社农科站给大家带来了好日子,常年四季都可以吃上麦面细粮,因此给我管饭是争着抢着做好的,从来不收我的粮票和钱。农科站成了先进后,距县城比较近,一年到头上边不断有干部来。我和干部商量规定了一条,凡管饭人家,每个干部每顿饭由集体付给一斤小麦,粮票和钱照收。后来这一规定被县委农工部知道了,后来做到镇安县委书记的农工部干部宋改义专门前来批评和纠正,我表示不接受,说是这样就很难派饭。宋改义说派不了饭也不能这样做,这是政策必须执行。我当即那天就没有让给宋改义派饭,他饿着肚子回县里去了。好在以后没有人再来要我们纠正,规定就一直照着办下去。因此在农科站派饭从来很顺当,一有干部来随便给哪户说一声都可以。结子公社农科站党支部书记邓富山,是我在农科站工作时最大受惠者,曾被破格提拔为公社党委副书记,还被作为第十一次全国党代会代表考察过。此时,邓富山一家是抓住难得的机会再一次报答我,我是他们招待的主要对象,同时也给我带来客人撑面子,并不是因为来了作家贾平凹。 这顿饭大家吃得很开心,也吃得很好就不再细述。需要特别介绍的是邓富山爱人陈凤英,一个高喉咙大嗓门的女人。贾平凹告诉过我,这个人是他小说《鸡窝洼人家》中女主人公烟烽的性格原型。陈凤英那时候不到三十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留一头齐耳短发。脸庞儿雪白,皮肤细腻,浓眉大眼,算得上是山里的漂亮女人。说起来也很奇怪,镇安山区女人并不搽抹润面油雪花膏一类东西,但是大多都有一张润色的脸庞儿,很可能是长江流域水土滋养的原因。陈凤英是独生女儿,幼年丧母,由她那一脸麻子的光棍父亲拉扯大,缺乏母性温柔却有一种男子汉气质。平时在农科站,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说,啥事都敢议论,常常让一些日鬼弄棒槌的人下不来台。农科站好多女人多多少少在男女作风上都有一些传言,唯独陈凤英在这方面干干净净,这一点也许是她在人前敢于说硬话的资本。陈凤英不可能扔下父亲出嫁,只能找个倒插门女婿。邓富山虽为上门女婿,却是农科站最有出息的男人,夫妻俩相互满意,感情格外地深。不过据我所知其子女却没有姓陈的,全跟着上门女婿姓邓,其中情节比较复杂,我始终不知底细。
陈凤英的父亲是个孤僻倔强的老头子,我在结子公社农科站几年里,邓富山家是我去得最多吃饭最多的人家,但是从来没有看见陈老汉笑过,也没有看见他和邓富山说过一句话。邓富山是人前行走的人,不可能像一般上门女婿那样对岳父佬低声下气,作为女儿和妻子的陈凤英便成为沟通和平衡双方关系的纽带。这些情况当时贾平凹不知,那天陈凤英一举一动不像是个儿媳妇,完全是凌驾于家庭所有成员之上的一家之主。我们在邓富山家里时,老头子自始至终站在旁边不声不响,怀里抱着猫,那是老头子平时的习惯,口里不停地嚼着什么喂给猫吃。这个小小的细节,后来被贾平凹写进《鸡窝洼人家》,安在烟峰的公公头上:“家里原有一个驼背的老爹,喜欢养猫,有事没事就用没牙的嘴嚼着馍花,然后喂在猫的口里。”
邓富山陪我们说话喝水抽烟的时候,陈凤英不时插嘴说几句,还不容拒绝地指挥丈夫取这拿那,开口朗声朗气,做事斩钉截铁,不时伴随着朗朗的笑声,完全就是这一幕戏的主角。再加上诚恳热情的态 度,大方待客的豪爽,一种不同于一般女性的性格特点跃然呈现在眼前。贾平凹一下子就看出了这种独特之处,铭记于心,在《鸡窝洼人家》中塑造的烟烽,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陈凤英。孙见喜和丹萌关于贾平凹的纪实文学写到在结子公社农科站时,都竭力把现实换老婆中的两个女主人硬往小说中的烟峰和麦绒身上扯,其实烟峰和麦绒都和现实生活中换老婆的两个女人无关。他们并不知道贾平凹塑造的烟峰,生活中的真正原型却是另外一个名叫陈凤英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