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他们是乡村工匠中的另类,从不走村串乡,常年守株待兔,围一铺火炉,拉一把风箱,轻巧的小铁锤往搁上了炽红铁坯的笨重铁砧敲击指点了,大铁锤便疾风暴雨似地跟过来落下,火花迸溅,如平地里绽放璀璨盛大的烟花。旁边一水桶,瞬间波涛翻滚,蒸汽喷涌,宛若蒸汽火车头,出了个成语叫做“淬火成钢”。但最红火的却最易黯淡消逝,即使坚硬如铁如钢。当他们欢呼自动化的电锤替代了沉重粗笨的大锤的时候,没料到那铿锵有力惊心动魄的“咚咚”声,竟是催促他们走向终结的隆隆鼓声。而今,只能勉强从无缝连接铁件的电焊工身上,隐约搜索出他们的印痕。
砖瓦匠、窑匠。按历史学家的说法,人类自新石器时代便制作陶器了,也就有了砖瓦匠和窑匠。因为作瓦和制陶大致相同,都是把泥巴堆上转盘,旋转成形,然后送进窑内火烧。不过制陶是把泥条层层垒起,捏且捋,瓦片则是将泥片紧贴转轴,用两片水板子拍击。制陶因无依靠的转轴,明显技高一筹,仅凭双手的掌握,便要捏出窄口圆肚儿的罐、盆、瓮,还有我们这儿一种叫做“汪汪”的器皿,比罐粗,比盆高,主要用于储藏米面,透气而不霉不馊。好多年了,我遍查字典,始终没能查出它的规范写法,姑妄在此这么写了,请教方家。做砖属最简易的活儿,只需将泥坨甩进砖形的木斗子,拍实,刮去多余的泥巴,咣当扣在地上,即大功告成。乡村人不屑把做砖者称为匠,只在说瓦匠时,顺嘴捎带上他们。窑匠是所有乡村工匠中工价最高、最难伺候因而最傲慢的了。砖瓦匠、陶器匠千辛万苦制出的货,全靠他们垒进窑里,那便是老君爷的炼丹炉了,火烧、水窨,把握住神妙莫测、玄之又玄的度,方能成熟且色纯而正。他们出行,只扛把火勾,如烧煤,便加把长铲;主家除白米白面大鱼大肉地招待,还得供奉好烟、好茶加败火去燥的冰糖。周遭不得闪现任何年龄女人的身影。尊贵如此,却自机制的砖瓦一出现,顷刻间便烟消云散,连一丝踪影也再难觅得。
箍瓮、箍盆、箍罐匠。将竹条刮去瓤,仅剩竹皮,或宽或窄劈开,扭为索,编成圈状,宽的箍瓮,窄的箍盆、箍罐,从瓮、盆、罐的底部套入,小心翼翼推敲至裂缝破损处,紧密箍牢。
钉锅匠。锅是生铁铸就,分筒子锅,直上直下如筒,为乡村农户最常用,乡村人说的大锅饭,即是以此做的;撑锅,敞口如撑开;炒锅,顾名思义,即炒菜用的锅;项锅,镶嵌在炕与灶之间项颈样的连通处,俗称锅项的地方,做饭时,烟火从灶底窜往土炕,须经过这里,顺便将项锅里的水就烧热了。均有大中小号。若裂缝破损了,钉锅匠使手钻打两排眼,穿进铆钉,即可滴水不漏。如铁盆等器皿有损,也可如法修补。
钉碗钉盘匠。又叫锔碗锔盘,锔是把瓷器破裂的地方,用钉钯接补起来。盘碗皆为青瓷、细瓷的,粗瓷的就不值钉或锔了。其法同钉锅。
钉秤匠,钉或修补大秤、小秤、戥子秤。小炉匠、焊匠,使小炉将焊枪烧红,吱吱溜溜烫蘸了锡块或锡制牙膏皮等,焊接破损的洋瓷(搪瓷)盆、碗、缸。
还有钉鞋匠、修锁匠、磨剪子菜刀匠……
当我如数家珍地尽心追忆至此,忽然惊悚起来:笔端是不是飘散着悲凉伤感之雾?耽于选择性地念旧、怀古,时势却并不会因哀怨的挽歌而停止脚步。放眼望去,现时乡村人操持生活,比较起往昔,必须承认,是更方便更多彩更丰富了。还是老百姓豁达开明,俗语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紧随着旧时乡村工匠和他们的后裔,如建筑工、装修工、粉刷工、管道工等等,涌现出了更多年轻、新鲜、阳光的面孔,他们不再被称作匠了,而被称为手、师、师傅,如拖拉机手、农用车手、挖掘机手、机械师、家用电器或摩托修理师、电脑手机维修师、修鞋修锁师傅、电工或电焊师傅……他们具有与“匠”相同的心、相同的神、相同的魂,和“匠”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