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宏运
在商洛的每一个乡村,自古以来,常常游走着或背有工具,或挑着担儿,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凭借一门手艺闯荡江湖的人。他们大多孤身一个,时而三两结伴,心中信奉尊崇的是祖师爷老子或墨子。没有了他们,乡村的所有生产和生活都将停滞、窒息,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都将寸步难行。他们是乡村的百灵鸟,乡村的智囊,乡村的千里眼、顺风耳,乡村的血脉和神经。
他们便是形形色色的乡村工匠。
石匠。肩上搭条一前一后两个兜的细长口袋,以耐磨柔韧的牛皮缝制,里面装有短柄的铁锤、钢錾、做磨眼的钢箍、做磨蒂的木轴。乡村人只把他们当作石匠,又叫攥磨子的,攥意为琢,琢磨的琢。但仔细想想,那些砌垒石坝、石埝的也应被视为石匠。他们的工具则是钢钎、大锤、抬石头的铁丝络子。他们大约是最早或最先出现的乡村工匠。因为人类自孩提时起,每天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俯拾皆是的石头,顺手便可以制作为工具,抵挡或捕获鸟兽,采摘挖掘植物的叶秆根茎,果腹、御寒。那么,当时的人,大概个个都像石匠了。但真正能称之为“匠”的,恐怕还是那些少数的善于将一块块石头,以不同的力道,朝不同的方向,打、砸、撇、摔出刀、锤、铲、球、宽的或尖的锋刃的人,他们制作的那些东西,分别叫做砍砸器、手斧、薄刃斧、手镐、石刀、石球、刮削器、尖状器、雕刻器等等。历史学家通常把这样打制石器的年代叫做旧石器时代,距今约250万年至1万年。之后,人类进化成以磨制石器为主,并制作陶器,那便叫做新石器时代。自从有了铁,铁铲、铁錾、铁锥、铁杠和铁锤诸类后,石匠们便如虎添翼,大放异彩。不说都市宫殿和郊外陵墓石雕的各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珍禽异兽、楼台亭阁,单看乡村寻常人家门前的拴马桩、上马凳,院内的马槽、牛槽、猪槽、碾子、磨子、滚子,住房的台阶、踏步、顶柱石,以及上面刻的线条、云纹、图案、故事、人物,神韵的微妙,气息的生动,便教后生的我们,仰天击节赞叹,低头扼腕叹息了。但先是政治的风云,使那些象征奢侈的石制品不再生产出来,随后“电”和“水泥”这两个巨无霸,更是摧枯拉朽般地横扫过去,将残存的石磨、石碾统统推送进了民俗博物馆。当混凝土倾泻而出,无丝毫美感,劈头盖脑地灌下去,浇筑出各种大坝、堤埝时,身怀砌垒石头手艺儿的最后一批石匠,那茧手搬动粗笨石块的喀喇声,铁锤钢錾敲击的叮叮当当声,便永远消失了,连一丝儿痕迹也未曾遗存。
木匠。出行时多为三人,一为大师父,二为合伙人即二师父,三则是徒弟了。徒弟的学徒期一般三年,管吃住无薪资,期满后师父赠送套做工家具。木匠常常肩搭锛子挑着锯子,锯子有锯条、锯梁和锯绳,仿佛竖琴。锯绳上别了偏斧、刨子、凿子、钻子、方尺、墨斗,宛若弦上的音符,动起来便叮叮咚咚、哧啦哧啦、吱儿嗡儿,交响着合奏。他们大概和石匠一样,同属最早的乡村工匠,老祖先当是“构木为巢”的“有巢氏”“有巢氏”中的佼佼者。这么说仍然面目模糊,不便顶礼膜拜,木匠们之后凝练清晰了下,尊称为鲁班。木匠的麾下,旌旗林立,属工匠阵容中兵马最庞大、分工最精细的队伍。伐木、砍树,讲究角度和最小的损伤,截成适宜的段,叫做木料——可打造的料,木材——有用之材。解板,将树段立起,固定了画线,两人赤膊袒胸,你推我拽如痴如醉拉大锯,丝儿嗡儿,锯末飘飞,一层层解开或薄或厚的木板。造房盖屋,设计木架的高低、屋顶的坡度弧度、开间及入深进深,制作大小二担、立柱、椽、檩、连檐、笺板、贯条、门、窗、合缝楼。房能造起,便可因家贫日穷年久失修,又无力新建,就要将旧屋扶正,宛若新居,叫做“建”房,在四角垂线为标准,校正、纠正,或牵或拉、或支或撑、或垫柱脚、或掏墙角。以上统称为大木匠。做衣箱、风箱、橱具、立柜、长柜、桌、椅、凳、床、兀几、梳妆台、脸盆架、走马灯,雕饰、刻缕、镶嵌、打磨各式图案、花纹、鸟兽人物,涂染、油漆各种木器,绘制富贵牡丹、五福临门、吉庆有鱼、松竹、寿星、散财童子,灵光闪烁随心所欲地作画,跃升为民间美术高手以至于艺术大师,这些则统称为细木匠。细木匠是木匠族中的VIP,工价高于大木匠,茶饭亦得另眼相待,大木匠是没资格与他们同室同桌进食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和民居的兴起,使造房盖屋的大木匠几无用武之地,无可奈何转型附属于建筑工。从千里万里外的城市,潮水般涌入的流水线组装的家具,一夜之间夺走了细木匠们的VIP资格和饭碗,电锯、电刨、喷枪又用刺耳的响彻乡野的聒吵声,驱逐他们去学装修。走村串乡画箱画柜画梳妆台,预备登堂入室的“候补民间美术大师”们,则彻底销声匿迹了。但公正公平点说,木匠是乡村工匠中最值得额手称庆的幸运儿,在都市的打工、漂泊族里,乡村的室内外工地上,至今仍活跃着他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