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既孤,精神亦独。孤独中生郁闷,文学成为苦闷之象征。“将事实之必不可能者,点化为想象中之可能”,心魂流亡到诗的国度,寻求调适与休憩的场所,以此疗伤止痛。入世的沉哀,情感的归属,所有跋涉的酸甜苦辣,一一羽化为深邃幽远的诗篇。字悲语寒,纯净而独树一帜,成为诗坛孤峰别流。只是“我的言语/我的寒暄/字字从肺腑流出来的/他们却都听而不见”(《血与寂寞》),苦心孤诣,乏人问津,高山流水,难得知音!诗、人一样孤寂冷落。叶嘉莹先生认为周诗“交融着火的凄哀与雪的凄寒”;余光中先生则说:“无论把《孤独国》或《还魂草》翻到第几页,读到的永远是寂寞。”他们都听见看见喜悦幻景的背后,所潜藏的咏叹、微弱的颤动,并找到了和谐共振。
本书繁体版(原名《周梦蝶世纪诗选》,台北,尔雅出版社)于二○○○年四月首版时,周梦蝶发表诗作近三百篇,已结集出版《孤独国》、《还魂草》。前二卷共选其中二十三篇;卷三《约会》是当时尚未出版的诗集名称,拣选诗二十五篇,再版时又增加两篇。全书合计收录五十篇,占当时全部作品的七分之一强。其中八九十年代作品之付梓,当能稍慰众多读者等待之苦。既是选本,遗珠难免,然卷别区隔大体从“史”的观点出发,颇能掌握诗人创作之轨迹与历程,同时兼顾其风格之转变与特色,故而当具窥豹一斑,得其梗概之功。
周梦蝶既怀抱儒家入世之志、基督救赎之苦,亦向往佛家的解脱、庄子之超越;虽汲汲梦求佛陀“澈悟的怡悦,解脱的欢快”(《钥匙》),却时时禁不住炽热情感的牵引,有着永远“解脱不得的紫色的镣铐”(《云》)。在诗人与哲人之间游移,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徘徊,于是生活可以安贫固穷,闲逸自在似野鹤;生命则不免情爱纠葛,缠裹交织,花魂蝶影,血泪不尽。情是上下求索,既痴且真;结穴于诗中,既充满承担负荷之疲惫,复弥漫省净超脱之清凉。诗之主题约有六类:“爱情的沧海”、“生命的观照”、“遥远的思慕”、“雪火的矛盾”、“刹那与永恒”、“禅意与悟境”。诗中频频出现佛陀、基督、蝴蝶、云、花、雪、火等意象,而孤独、寂寞、冷、远、高、寒等字词,俯拾皆是,“枯、瘦、冷、寂”的心迹表露无遗。论其诗风可概括为三期:即(一)《孤独国》时期的苦闷冥想,表现“宁静孤绝”之美;(二)《还魂草》时期的喜禅用典,特重意象,而持续一味“情苦”。此二期,诗的意境多属清幽、闲旷乃至萧瑟,于其中体现诗人淡漠、孤独、幽冷的情绪。《还魂草》之后,暂且称为《约会》时期。显见诗人将诗的禅境转化为生命的悟境的成熟,风格渐趋空灵飘逸,幽深静谧,蕴含无穷趣味。
《孤独国》时期,是诗人对于孤独世界的探索与开拓,是孤绝心灵的完全抒解。彻骨寂寞,凝炼于心,苦心为诗,冷肃深沉。孤绝贯穿了诗的所有时间,弥漫了诗的所有空间,而表现之诗境,确以“宁静”为特色。诗题已露出端倪,如《寂寞》、《石头人语》、《北极星》、《司阍者》、《独语》、《晚安,刹那》、《上了锁的一夜》等等。待检阅全部诗作,不论是题目或内容,明显地提到“孤”与“独”,或是与“孤独”同义的,触处皆是,诚可谓“满纸孤独”。寂寞孤独波涛汹涌,高高低低,无所不在,可想见其生活与心境早被孤独浸透、淹没。“真正的诗人,都有着一种极深的寂寞感。”(叶嘉莹语)说的正是梦蝶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