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祖宗灵位面前对李益进行的一场严厉审判———而且是不许李益说一句话的审判!这是从精神上朝李益打去的一闷棍,打得李益晕头转向,“他像醉汉一样脚步踉跄,心如死灰,唇上带着苦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接着,母亲又进行第二步:押送李益离开宗祠,“在惊愕的年轻人还没明白母亲要干什么的时候,她已将新郎的红色绶带递过来,又飞速给他戴上婚礼时才用的金花冠;然后,不给他恢复正常的机会,她打开大门,将他推入灯火通明的大厅,她向众人鞠躬致意,高声宣布:‘承蒙总督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蓬荜生辉。今以亡夫的名义宣布,同意爱子李益与卢小姐喜结连理!’”于是,接下来就是中国传统婚姻的“拜堂”场面。“神智不清的李益”,被妈妈推到一个年轻女子的身边。
———跪下!她用坚决的语气说。看到一旁的卢小姐已经俯身而拜,而他还没有跪倒,妈妈一手放在他肩上,重复道:
———跪下!你没看到你在这儿多丢脸么?
僵硬地,他拜倒又起来……成了礼。
他好像处于一场噩梦当中:朦胧中,他看到人们来到身前,笑着向他说些他无法理解的言辞。恍惚中,他意识到自己走来走去,好像有另一个像自己的人,向宾客施礼,拜谢总督,总督又颔首答礼。
他目光呆滞,觉得心中痛楚万分。他是在哪里?人们对他做了什么?
小玉呢?为什么小玉不在这里?
———您的儿子怎么了,夫人?他好像不太舒服。
———很可能的,他太累了,可怜的孩子!多年的用功,多次的考试,还有旅途疲倦;刚刚重逢的激动,马上又是婚礼的激动。
当他一恢复知觉,马上明白了上面的问话和对答。可是,他又陷入了麻木的状态。
他觉得透过一层面纱,又看到一张曾经微笑着的面容,现在,面容上凝结着可怕的怨恨:在他对面,云雾之中,黄衫客抖动他的箭囊,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然后,用弓箭瞄向自己。他听到弓弦的颤动,耳边响起羽箭的蜂鸣。猛然间,一道闪电划过眼前,他头痛欲裂,之后,一切都消失了!……他昏了过去。
从此,“三个星期中,李益处在生死一线之间。”他大病一场。也从此,他把妈妈当做“一个怪物,一个追逐他、啃噬他的心的吸血鬼。一见到她,他就觉得厌烦,生出疯狂的愤怒”。这是写得很有震撼力的一章。其中李益母亲的形象,她的许多言行,确实令人震惊,也让人颤栗。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写过一个曹七巧,她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过幸福,就千方百计破坏子女的幸福。作者写得很深,挖到人物心灵的深处,刻画出了一个典型。陈季同在《黄衫客传奇》中,同样塑造了一个典型人物,那就是李益的母亲。这个母亲从28岁起就守寡,她当然吃过很多苦,于是,她觉得自己必须获得子女面前的绝对权威地位来作为补偿。她必须让子女绝对服从自己的一切决定,而不考虑子女本身幸福与否。正像第十八章中李益谴责母亲时所说的那样:“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要以我的生命为代价。”最后,终于逼得李益在23岁的青春年华就发疯致死。《黄衫客传奇》确实写了一出震撼人心的专制包办婚姻的悲剧,完成了连后来的“五四”新文学都未能较好完成的任务。这是陈季同的一个突出贡献。
二
《黄衫客传奇》艺术上的一个贡献,在于相当出色的心理描写和心理分析。中国传统小说并非没有心理描写,《红楼梦》里就写了不少,但那是作家从生活中撷取原生态素材的自然结果。真正与现代心理科学相伴随的心理分析与描写,应该说源自近代欧洲。陈季同小说中的心理描写,便是受到欧洲近代文学的影响。但他又似乎摈弃了欧洲近代小说心理描写有时过于琐细繁腻的倾向。《黄衫客传奇》中的心理描写,往往简洁,精当,内涵却又比较丰富。以第三章会试发榜时主人公的心理期待为例,就写得相当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