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四个名字待写了。李益面色苍白,看着他的朋友。(已知自己获得第十五名进士的)崔生握住他的手,用笑容鼓励他。
又写了一个,不是。下一个、再下一个,都不是。
现在,只剩下一个空缺了:这是第一名,状元。
在这个庄重的时刻,四周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大家能听到所有年轻而兴奋的心脏在跳动。书吏停了一下。他不慌不忙,将毛笔蘸在墨汁中,仔细地沥干,又朝身后的人群看了一眼。这一刻,尽管职位卑微,他却是场上的主宰。他写下最后一个名字:
“李益,甘肃省。”“李益”,数千个声音重复着。
雷鸣般的欢呼声响起来,在贡院的天空回荡。
此刻的李益十分平静;反而是他的朋友无法抑制喜悦的心情,在欢呼中出尽风头。
只有真正懂得心理学的作家,才能将紧张时刻的心理悬念写得如此扣人心弦。《黄衫客传奇》中心理活动的描写,涉及方面比较宽广多样:有纯情,有欲望,有期盼,有密谋,有幻觉,有梦境;心理变化从波峰到波谷,幅度非常之大;写法上也有或含蓄、或直露、或正面描写、或侧面提示等差别。然而我更为欣赏和重视的,还是那些心理分析性质的笔墨。陈季同的心理分析,常常与事件的叙述、性格的刻画巧妙地交融在一起:叙述中寄寓着分析,分析中体现着性格,有时简直难以分辨。我们上面引录的李益在事先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母亲强迫与卢氏拜堂成亲的那段文字中,就有不少笔墨实际上是心理分析,它们折射出母亲的专横与冷酷,也反映了李益的痛苦与愤懑以及精神上受到的严重伤害。至于第二十四章中李益被朋友引往郑氏家里与霍小玉再次见面的情景,更是大量地运用了心理分析,这些笔墨收到了特殊的感人效果,也显示了李益性格上的弱点以及悲剧的终于无可避免。这类笔墨,在全书中非常多,构成了《黄衫客传奇》艺术上的一个重要特色。
正是为了要写好心理分析,增强幻觉与梦境在全书情节发展中的效果,陈季同才毅然改变《霍小玉传》中那个侠士黄衫客的时代和身份,把他向前推早了两百年,成为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古人,让他的肖像画悬挂在郑家墙上,并且使李益对他的眼神留下极为深刻的、简直终生难忘的印象。请看第九章中的这一段描述:
饭后,大家回到客厅喝茶。李益请小玉轻歌一曲。……
李益以琴声相和。他偶然抬头,瞥见墙上一幅写真,心中猛然一动。
这是一个在绿荫中的男人肖像,本人一定风神俊逸。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在高大的白马衬托下,面容十分端正。同时,他的身形轮廓显示其既十分亲切,又比一般男人精力充沛。身披一件黄袍,肩背弓箭,眼神傲然射向李益,好像一直要看穿他的心底。
一曲终了,李益很兴奋,走近未婚妻,说自己又发现了她的一个新本事。
站起时,他无意间又注视起那幅写真。
此时,他觉得那位老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注视自己。
他走近几步,抬头看着这幅栩栩如生的面孔,身背弓箭的这位总是以一种既柔和又有些悲伤的眼神,盯着自己。
“您看的是黄衫客”,———郑夫人说,“传说是我们的一位先祖。”
“我们家族很久以来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据说二百年前,一位先祖遭逢大难,是黄衫客将我们解救,并且为我们报了大仇。所以,您可要小心,”———她抬手指着肖像说,“如果对不起小玉,他会找您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