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布朗肖信仰的是文学。所以他笔下的文字不是工具,不是在理论者那里用来呈现真理的白屏或者传递意义的容器,他的文字是活的生命、是跳 动的火,但却是不发光的暗黑之火。布朗肖反复吟咏马拉美的话:“书写,这疯狂的游戏”。书写是动作,是行动,是反复开始、连绵不绝的舞蹈。不同于理论者沉 思、观看时的主客两分、置身事外,书写开始于一种融入——书写者与书写本身的水乳交融,这同时也是一种丧失——主体“我”的丧失,书写这一行动的背后并不 存在有意志的行动者,书写就像下雨、飞雪或者做梦。
说布朗肖反理论,说他是个文学家,并不意味着其作品缺乏哲学的严密性。实际上,读者最不能掉以轻心的一点就是其作品中潜藏着极严格、极缜密的思 辨。布朗肖秉承的是蒙田、帕斯卡和福楼拜的传统,文风如手术刀般准确。法国文化史上从来不乏既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的知识分子,远有伏尔泰,近有萨特。但或 许我们可以说,正是在布朗肖那里,传统的诗哲之分遭到了最致命的挑战。
布朗肖是个文体大师,他奇特地将诗炽热的激情与哲学冰冷的严格融为一体,好像被冰冻的火焰。这奇特的诗哲融合,这冰冷的激情来自于一种古老的智 慧,它普遍存在于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和中国的老子、庄子与惠施——那就是悖论。比如布朗肖经常说,书写是为了不书写,文学的介入就是不介入,没有力量的力 量……悖论不同于辩证法的地方在于它最终并不寻求统一,并不会通过否定之否定得到一个统一体。悖论破坏了对立双方的对称关系,使原本的互惠同谋变得不可 能。悖论当然说的都是不可能之事,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斯从一开始就把悖论作为逻辑错误而排除出真理之路。然而,也正是悖论一直直面着传统的形而上学和日 常线性思维不愿也不敢面对的种种不可能和种种不可思议。
布朗肖的炽热来自于悖论的疯狂,他的冰冷来自于等待的耐心。因无限的等待而遗忘,因遗忘而无限地等待。布朗肖的书写一直在以疯狂的耐心倾听并回应着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