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葫芦僧”,为了减肥,利用暑假去京郊某寺庙做一个月义工。他认为,干体力活,吃全素餐,应该能达到他的目的。入寺不到十天,因公受伤,崴了脚。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开车接他到城里的医院就诊。一见面,发现此君变化惊人:入寺之前,我跟他开玩笑说,他或许会从此遁入空门。对我这种说法,他表示很不屑,拍着胸脯说,像他这么热爱生活的人,是绝不可能出家的,说他对宗教的兴趣,只会停留于文化层面,不会上升到信仰层面。可是,眼前一瘸一拐的此君,言行举止,俨然一沙弥。我带他去附近找一位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民间人士(事后证明,此人医术相当高明)诊治,请他到我的山庄吃晚饭,跟人见面,与人道别,他一律双手合十,含胸俯首,行佛家之礼。面对他喜欢的白酒大肉,也相当有节制。入寺做义工已经数月、早就领取了皈依证的胡不归,大口吃肉,大杯喝酒,跟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重要的变化是思想上。他承认,经过几天的义工生活,自己对佛教的看法有所变化。他说了这么一件事情:入寺之前,他远在南方老家年届耄耋的父亲身体状况堪忧,他做好了随时回家的准备。但是,他入寺几天之后,家里就传来消息,他父亲身体有明显好转,能吃能睡能走路。他说,他开始有点相信佛家所说的“消业”了。我跟他开玩笑,说他崴了脚,可能会有助于消更大的业,更迅速地消业,使他父亲身体更加健康。不料,他一脸严肃地说,如果真是这样,他本人愿意承受更多的辛劳苦痛。几次听有宗教信仰的朋友说,人们之所不信仰宗教,是因为没有遇到契机,或者说慧根不足,机缘未到。葫芦僧的机缘貌似到了。
这个接受以有神论为前提的宗教思想的机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东汉人王充说:“凡天地之间有鬼……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德国人卡尔·马克思说:“宗教是被压迫心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拿亲身见闻来检验,先哲们的理论,似乎并不圆满。
一个朋友的乡亲,两个儿子中,小儿子已经正式剃度出家,大儿子也正做着出家的准备,老两口闻讯惶惶如末日降临,不远数百公里,跑到北京,希望我的朋友能出面帮助他们劝劝儿子回到家里,回到俗世,结婚生子,传宗接代,过正常人的生活。不久前,我被朋友拉去帮腔。可是,跟兄弟俩接触过几次之后,发现他们都不是我原先所想象的头脑简单之人,都是一时冲动,或鬼迷心窍。相反,他们都对佛教佛学有相当的了解,都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听他们言谈,看他们办事,都是条理清楚,斯文,从容。总而言之,比起他们的父辈,他们显然生活得更加充实,更加平和,更加优雅。
一位学界的好朋友,两年前,他漂亮、工作十分出色的妻子因病去世。他说,他妻子得知自己患了绝症的时候,有很多怨恨,容易发怒。临死前几个月,信仰了基督教。从此不再怨恨,不再愤怒,平和地度过余下的日子,最后走的时候,神情是安详的。这,也给了我的好朋友莫大的安慰。
三十多年前,我的父母开始信仰基督教。他们“相信耶稣”的原因是:我的大弟弟得了肝炎,乡村小医院越看病情越重,地区级大医院可能医术高明,治愈的希望比较大,但家里既出不起昂贵的住院费——其实也就是数十元而已,也找不到能谋得床位住进医院的“后门”关系。求告无门之后,经人指点,我的父亲母就开始“相信耶稣”了。我那弟弟的生命终于没能挽救回来,但我父母却从此成了耶稣基督的信徒。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教堂做礼拜,风雨无阻。我们家每顿饭前,所有人都要闭上眼睛,保持安静,等母亲祷告完毕,一声“阿门”之后,才能睁眼吃饭。
根据如上的所见所闻,我觉得,人们之所以选择了宗教信仰,决不是简单的因病怕鬼、自我麻醉之类的个人原因,而有着复杂的社会原因,自然原因。一定要打个比方,那么,我想说:宗教是人民的氧气。当一个国家的政府不能给人民提供有求必应、有应必灵的服务时,人民就应该有自行携带这种氧气的自由和权利。而且,这种自由和权利,应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腾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