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总是对我说:娃呀,金窝银窝,不如咱家的狗窝。
人这一生,不论你在外面闯了多大的名气,闹腾了多大的世事,或者穷得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论你是贫贱还是富贵,你迟早都会回家,回归那块埋你胞衣的地方。
其实,说穿了,老家已不单纯是一个可以栖身、睡觉、吃饭和安妥你凡胎肉体的地方,而是你灵魂的归宿、精神的皈依。
老家,就是我的宗教,而母亲,就是我心中的佛。家园不论相隔千山万水,只要有老母亲在,那儿就还是游子的家,游子的根。而且每每想起老母亲在夕阳下,在暮色里,在风雪中,披着一头白如高山积雪的银发,在倚门盼望儿女的归来,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再也忍不住的哗哗啦啦地流下来,流下来。
老家,其实就是那在夜色中、在白茫茫的一片鹅毛大雪中透出一片温暖烛光的灯窗。灯窗里,孩子他娘正在微弱的灯光下做着针线活儿,而儿女早已沉沉睡去。夜深了,孩子她娘早已困倦得不行,但她仍然舍不得吹灭灯火,她仍然在等着丈夫的归来。
门外的小狗欢欢一阵大叫,女人脸露喜色,急忙披衣而起,吱呀一声推开了柴门,门外的风雪便一下子扑了满怀。她揉揉眼,努力往村路上瞅了又瞅。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风雪在天地间肆虐,只有朦胧的泛着一片冷冷雪光的夜色,越来越粘稠得像一堆化不开的油画颜料啦。这家伙,咋还不回来?她嘟囔了一句,狠狠地踢了小狗一脚:人没回来,你叫啥哩!
那一夜,她一惊一乍的,老是睡不踏实。风吹门环响,她也要把门打开,看男人回来没有。她一会儿做梦男人在路上出了车祸,一会又披衣拥被而坐,愣怔怔地想:是不是男人没有给死难者家属要下钱,正捶胸顿足?可男人明明下午打回电话说:他为死难者家属要回了17万,正坐车往家里赶呢。天呐,今夜这么大的风雪!天神,你可千万保佑我男人平平安安的回家呀!
那一年腊月,我记得,就是那个风雪之夜,我与朋友张宏开了一辆小轿车,从甘肃十号兵站,与老板斗智斗勇,软硬兼施,终于让老板给在矿上出事故的死难者家属赔了17万,还把死难者的骨灰盒也运了回来。我们前后熬了上十天,行程万余里,等我们回县城的时候,早已夜静更深,风雪茫茫。等我们好不容易把死难者家属安排好了住宿,我又硬是敲开了老街老黄家的门,称了三斤卤肉,买了两瓶烧酒,方驱车回了县城西边五里桥村的红椿树沟。车窗外,大雪纷飞,进沟口的时候,雪厚得有一脚脖子。张宏说:“老程,你自己走一段路吧,雪太滑啦!”我说:“老弟,咱明天到县城再喝酒吧。”张宏掉头向县城驱车而去,我背了一个装有20斤的苹果、10斤大枣等物的大包,便踩着积雪,冒着满天飞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一夜,风雪大作,天地一片白,山路边那些树们,扭曲了腰身,仿佛在做着魔鬼的舞蹈,且满世界一派迷茫。我感觉那些树们、那些积雪都变成了蓝色,泛着蓝幽幽的光。满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旷野中行走。我对自己说:不论风雪怎样寒冷,不管夜色如何恐怖,我都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远远的,我看到了咱家温暖的灯光,我听到了门外台阶上欢欢的吠声。我高兴得大叫:欢欢,我回来啦,我回来啦!
我的小狗欢欢,一边高叫着,一边跑下来卷起了尾巴,蹦跳着围着我转圈,欢迎我的归来。
女人急忙打开柴门,用衣服拍了拍我满头满身的积雪,然后倒一杯热茶,烧一盆炭火,又把唠叨了几天的母亲叫醒。
女人切了一盘卤肉,又热了一壶酒,往火盆边摆了一张小方桌,便让母亲与我在一起坐喝。母亲已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虽满头白发,身子骨却仍然十分硬朗,而且一生吃肉、喝酒、抽烟从不忌讳。她见我深夜归来,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停地说:“娃呀,你终于回来啦,把我熬煎得几夜都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