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日子,如发酵的面团,使得大地万物都变得膨胀起来。经过一场雨滋润后,麦子是一天一个样地往上窜。阳光如笑脸似的灿烂,让捂了一冬的人们脱下了厚重的棉袄,所有的花草和鸟儿们也都甩去了一冬的倦怠,开始了自由的舒展。
在这风和日丽的春光里,我处在饥饿的栖慌,也似乎有了盼头。而让我最欣喜的则还是能在清明前看到姑,虽然她是回娘家来上坟,但却能让被饥饿折磨的经常睡不着觉的我,能放开怀的饱餐一顿。因为姑父在外边工作,且姑家所处的村庄,土地厚实,耐旱,每年打的粮食还是够吃。不像我们村,全是沙土地,十天半个月的不下雨,粮食就减产,若是一两个月不落雨,这一料子庄稼就没了指望。
挎着篮子、穿着一身蓝色对襟布衣顶着头帕的姑,是从一望无际的麦田间走来的。那绿色的麦海将姑家和我们家分离在隔了一条河的两个村子。刚进门,姑就被我们弟兄四个围住。看着我们眼馋的样,姑赶紧揭开带来的用白布盖着的篮子,从里边拿出一个个雪白的花卷馍,分散给我们。在我们两口并作一口的吞咽中,绵软的如棉花似的花卷馍,一下子让人噎住,如打鸣的鸡似的扯长了脖子。可怜的娃呀!怎饿成这样?赶明到姑家,姑给我娃们擀长面吃。
听着姑的话,我们很兴奋,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是不能随意到姑家去的,因为姑家也有一大家子人呢,并没有多余的粮食救济我们。到了麦忙后,我们终于有了送曲连馍的名义,去姑家。天刚亮我们就去了,一进门,姑就从屋子正中顶上挂着的馍笼里,给我们取白馍吃,吃了一个又给我们取。随后,姑就去厨房,舀水、和面,不一会,一缕缕细如发丝的面条便摆了一案。拌着炒的扑鼻香的韭菜葱,还有炝鼻的油泼芝麻辣子,我们吃的大汗淋淋。那面条又细又筋道,是母亲根本做不出来的。我们都是狠狠地吃上两大碗,吃了上午又吃下午,直到吃饱喝足才回家。而走时,姑还把我们带来的曲连馍,切一半让我们带回去,这不仅是一个礼节,更是姑想让我们这些正能吃的半大小子,能有更多的东西吃。
一年中我们也就有那么两三次的机会去姑家。而姑也仅是清明和寒食节时回娘家,给已亡的爷爷奶奶上坟。在这一年中,不管是到姑家,还是姑回娘家,总能让我们弟兄四个饱餐一顿。
姑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每逢那里有庙会,即使路再远,她都要去烧香拜佛、捐钱。这可能与她幼时失去母亲、少年时父亲被错划成分关入监狱有关,在那段无依无靠的岁月里,她只能依靠自己心中的信仰来寻求心灵的寄托。姑更是个乐善好施的人,那一年,她烧香结束等车时,看到路边一个流浪汉在街道里捡脏东西吃,她豪不犹豫地将自己身上仅有的五元搭车钱,全给了流浪汉买东西吃,而自己却走了三个小时路才回到家。邻居想翻修房子盖三间楼房,因为尺寸不够,想让姑家让一墙根。姑爽快地答应了。可是没想到,邻居不仅占了一墙根,盖了楼房,而且还要从前到后地要让姑家让出一墙根。当姑不同意时,竟被邻人17岁的儿子在腰上捅了一刀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当警察来找姑核实情况时,姑竟说,那还是个娃,不懂啥,一时气怒,若进了监狱,这一辈子都毁了。姑用自己的宽宏大量化解了一场仇恨。
可就是这样心地善良的姑,却命运多桀。两个儿子,先后离婚,让步入垂暮之年的姑一直牵挂不下。一生的坎坷命运和操不尽的心,让姑在75岁时患上了老年痴呆,并瘫在床上。她的心里一直装着“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的佛家学说。可直到她闭眼的那一天,也没能再给表哥们张罗下媳妇。在经历了两年的病疾折磨,终于解脱而去。
春暖了,花香了,细风斜雨后的麦子已长到小腿肚了。通往村外的绿浪翻滚的田间路上,我似乎又看到了挎着篮子、头顶手帕的姑回娘家来了……(商洛之窗 作者:秦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