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的话不仅仅是感叹,当年我们村出去的有许多都是杳无音信。1995年,邻村一个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老兵来到我们村,说和他一起当中央军的老兵在台湾,一辈子没成家,人瘫痪几年了,想死后把骨灰埋在老家,让他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人。问遍村中上年纪老人,也没有结果,兵荒马乱年月不知有多少家都死在逃荒路上,许多断线的风筝就永远流落他乡。村外许多坟墓在多年无人烧纸打理后就变成了良田。上小学支农到生产队参加翻地劳动,时常在平坦的庄稼地里翻出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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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父亲少了忙碌奔波的暴躁,多了宽容慈祥,对一切都那么散淡透彻。他的脾气转变让我们当子女的吃惊。可去年冬初他突然像天气一样凌厉不安起来。终于在一个宁静的冬夜,父亲披露了他不安的原因:他想把远在异乡的舅舅的尸骨迁回故乡。他的舅舅是在保卫延安时被胡宗南的部队打死的。而父亲的姥爷就这一个儿子。在奶奶离世后,作为长子的父亲就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每年清明节给他姥爷烧纸的责任。父亲说他小时侯舅舅最疼爱他。他想让他舅舅回来陪伴姥爷。你知道不知道舅爷的尸骨现在啥地方埋着?你知道延安在哪儿,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对我的提问,父亲都茫然摇头。我问他为啥突然想起了这个古怪的问题,父亲戚戚低声:我这几天老梦到他们。我哑然失笑,父亲真的老了,他的思维已在梦和现实之间模糊。但是,即使思维混乱,人生归宿问题仍让他念念不忘。
过了不久父亲又愁容满面地问我:我老了是不是也得烧掉?询问原由后得知他从电视新闻中看到现在乡下正在殡葬改革,就担心。见我未可置否,父亲就自言自语:还不如我当初跟你娘一块早早走呢。我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他却说:那样至少还能有一把骨头,活到现在可好,烧成一把灰,啥也没有了。
对于父亲的忧虑,开始我觉得荒唐可笑,可后来又觉得难受。究竟难受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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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进中年的门槛,“老之将至”就漫漶而来,以前热中于喧闹的酒席现在觉得无聊索味,思绪时常在往事里徘徊,陈年旧事在睡梦里份额比例越来越大,曾经兴趣盎然的城市纷繁渐渐感觉心烦皱眉,去年初春我打算把老家的旧屋翻盖一下,以备养老,尽管我面前还有近二十年干革命工作的硬杠杆,可总想从杠杆底下钻过去,回乡间田野颐养天年,可惜我这美好设想还没出家门就被妻子断然否决了。曾经向往城市的激动如我当初离开村庄时浓雾,被世俗的狂风吹的一干二净。是我真的老了,还是村庄那块精神胎记灵光神显?不过有一点我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每年清明节前我总是梦到母亲忙碌的身影。
两点成一线,多年来我在远离村庄的一个市声喧然的点上生活盘旋。随着交通和通讯进步发达,城市与乡村的距离越来越短,可我感觉村庄离我越来越远。那些曾经熟悉的柴门土屋消失殆尽,拔地而起的一座座新房遮盖了我少年时的痕迹;许多曾经熟悉的面孔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在并不宽阔的街巷往来,这些都让我在故乡产生身在异乡的幻觉。除了节假日看望父亲,我回村庄更多的原因一是给迅速成长的孩子们祝贺新婚之喜,更多的是为那些劳作辛苦一生的长辈们送别,也有因车祸病灾而去的同辈。
我越来越老,村庄越来越年轻,不变的是土地,它默默承载着流动的时光、更迭的人群、以及由此而繁衍的喜怒哀乐。
今年清明节父亲破例带我和哥哥来到祖坟。往年清明节祭祀先人的工作由我和哥哥承担,父亲自觉完成了烟火传递的责任。今年他一定与我们同去。烧纸,跪拜,燃香,在所有程序结束后,父亲指着爷爷奶奶旁边的空地说:我老了就埋在这儿,挨着你们的爷爷奶奶。按理,你们将来也都要在这里。父亲停顿一下,悲凉地说:你们都是公家人,我闭了眼也管不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