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在杨马兵等人的述说中,明白了一切,她痛哭了一个晚上。可是那如歌的岁月似白河流水滔滔而去……
“到了冬天,那个圯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歌唱,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美丽的故事没能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那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就会回来”,诗歌般精妙的几笔点缀,给人留下了悠长的惋惜,无限的牵挂期盼,就象翠翠唱的那首歌,微笑里藏着哀痛,快乐里夹着忧郁,非常柔和,又不知不觉浸着一丝凄凉。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岁月轮回,母亲的悲剧在女儿身上又一次重演。翠翠依旧无法摆脱母亲的命运,最终落得孑然一身,独守渡船,惟有等待。如此清丽、稚嫩的一个女孩最后也消融在淡如烟的悲剧氛围中。
边城,这是一座包含深意的城:它给了我们翠翠纯真的回忆,给了我们爷爷与翠翠摆渡的那一段祥和时光,也给了我们三个年青人之间掩不住的美好爱恋;但是,城中关不住的,是命运的使然,是感情的无奈,是暴雨来临的恐惧。边城中,又有谁能把握住自己的幸福?
沈从文生在、长在湘西,他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浓烈而炽热的爱,他尽其所能地把这个世界展现在世人面前。然而,世界上本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即使是湘西这么一个纯朴、灵动的地域,仍然蕴育着许多不尽人意的故事:老船长的逝去,翠翠和傩送未果的爱情。翠翠的母亲如此,翠翠亦如此,在湘西小城、酉水岸边茶峒里,在这个恬静幽美地方,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这淡淡的爱情悲剧。
忧郁意识是人类的一种情感承载方式和生命体验方式。忧郁意识在文学中以审美体验形式出现时,便成为“美丽”的“总是愁人”的艺术化生命感觉。饱饮着五四时代文化乳汁的作家,无论写什么,在他们的笔下,总有着一种深刻博大的悲剧感,周作人平和冲淡的散文《乌篷船》是这样,张爱玲素朴雅致的小品文《爱》是这样,这篇字里行间充满人性美、人情美的《边城》也是这样。
沈从文先生用他凝练冷静的叙事模式,简单生动的心理描写,穿越雅俗的语言以及平和淡远的美学风貌为读者展示了整个故事的起起落落。在优美的描写中,平淡从容的叙述中隐藏着一股忧郁与哀愁的情绪。
沈从文先生的嫡传弟子汪曾祺先生曾指出“后面隐伏著作者很深的悲剧感”,这“很深的悲剧感”来自于对生命美丽的易逝性、脆弱性的敏感、细微、丰富、深刻的洞悟,这种洞悟又是融合在温暖的人性美、人情美之中的。边城世界里如果仅有美好善,就缺少力的成分,难免流于单调和不真实。由此,给作品生命之美以一种凄凉的色调,“美丽总是忧愁的”,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说,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了五月的斜风细雨以及六月中的那点夏雨欲来时的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
如诗的边城,诗意地演绎着人生,诗意地演绎着生活。书中所显示的人性美浸透着完美,而翠翠的无限期等待又显示着不完美,人性美只是人性的一个方面,人性中不完美的、带有缺陷的一面与美的一面相依相从。人生也因此充满了遗憾,完美是不存在的,这本是关于整个世界的永恒的悖论。湘西的美也由此散发着忧郁。悠悠散发于美得如梦如幻的湘西世界。美丽中透露着悲凉,悲凉中展示着美丽。我们感觉到了美的存在,而同时美的逝去也带给我们深刻的悲凉意味。
叶朗曾说:“美学思考的重要性,从根本上说,美学是对于人生、对于生命、对于文化、对于存在的哲学思考。”“美丽总是使人忧愁”,事实上不是美丽本身使人忧愁,而是美丽的逝去使人忧愁。“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用微笑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