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苦寻,苦熬……父亲一生的关键词第一是苦心孤诣,他就像是寒林下的一潭秋水,波澜不惊,却在那儿和着光、应着风,自觉自愿地在那儿沉淀着、深思着……1969年冬天,全家被驱赶到天寒地冻的东北农村,父亲在如豆油灯下读书的身影,刀刻斧凿般留在我的脑海里。
在父亲的一生中,有两个梦缠绕着他不去,一是创作与工作,他曾经在戏剧与电影两个领域不懈地耕耘着,晚年又先后担任《大众电影》主编、中国电影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电影文学学会首任会长。这个梦是美梦,对于父亲这辈人,工作着是美丽的。或者说,父亲以一生不懈的奋斗证实着自己对于信仰与事业的忠诚;另一个梦却是噩梦,就是他的“叛徒”罪名,从1938年至1986年,差不多整整五十年,这梦魇如影相随,如山沉重。
在上海从事工人运动时,父亲曾经两次被租界的巡捕房关押。每次,被亲友保出后,他没有回家,立即投入新的战斗。1937年,他在杭州陆军监狱坐了五年牢。这时,监狱特别支部在与狱外党组织失去联系、没有得到指示的情况下,根据新形势,做出了一个特殊决定:刑期已过三分之一的同志可以进反省院,履行“手续”先期出狱。父亲接到狱中党组织的通知,按规定履行“手续”出狱。
出狱时,父亲二十三岁,因为执行了狱中特别支部的特殊指令,父亲从此有了“历史问题”,且由“个人负责”。出狱后,他在上海没有找到党组织,听说山西有党领导的抗日组织牺盟会,于是奔赴山西。
他以满腔的热情与全部的智慧投入民族解放运动,曾任牺盟会洪赵中心区组织部长兼五县游击队政治处主任,不久,组织上让他转行,从事文艺工作。父亲渐渐意识到了“历史问题”意味着什么。1939年,父亲率由他创建的吕梁剧社全体人员赴延安学习,他这个社长由于“历史问题”被只身退回了山西。1942年整风时,晋西党委重新审查了他的“历史问题”,允许重新入党,党龄从1942年算起。“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倒,戴上了“大叛徒、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直到1986年,他的“历史问题”才报请中央彻底解决——“由组织负责”,党龄从1931 年算起,恢复了1930年的团籍。这年,父亲已经72岁了。
从我懂事开始,父亲的历史问题是我们全家的包袱,这包袱曾经无比沉重,但是,我们受妈妈的影响,相信他。许多年后,父亲说,就因为妈妈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他没有选择自杀。当然,还有比我们更重要的事为父亲所牵挂,那就是他的事业、他所热爱的祖国与人民。
父亲身体瘦弱,性格温和,语调平缓,对事认真,对人温和,电影界说他是个“好老头”。 人说父爱如山,对于我们,父亲却是温情如水,山泉般清澈,江河般畅达,大海般深沉。他没有如山般为我们承担什么,但他如水般使我们能够承受一切。一生中,对于似有似无的控制,对于不由分辩的曲解,对于歇斯底里的打击,内心强大的父亲没有对抗,没有申辩。他以读书应对苦难,以工作了却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