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对何炳棣很有触动,他后来回忆说:“可以想见,这才是胡先生不可及之处:对人怀疑要留余步;尽量不给人看一张生气的脸。” 何炳棣和哈佛有过几次不快的交往,所以谈到哈佛,他会不自觉地语中带刺,一次,在和友人谈到哈佛最近五年聘请的经济学人才不及芝大和哥大,何炳棣说:“这是哈佛习惯上的自满和学术上的近亲繁殖造成的。”旁边的舒尔茨先生(后出任美国国务卿)插话道:“哈佛确有自大自满的积习,也确有某段时间某一方面所聘请的人才不是一流的,但哈佛的优点是,知错必改,一旦事后醒悟,他们会不惜工本罗掘相关方面的杰出人才的。”何炳棣听了这番话,大为震动,说:“如此深刻、客观、平衡、睿智的话让我终身难忘。”由此,何炳棣懂得,有一颗包容的心才会有平和的态度,对他人的短处喋喋不休反而暴露了自身的狭隘和苛刻。
何炳棣先生与上海学术界、考古学界有着密切的互动。1997年,年届八十的何炳棣曾经应邀到上海进行学术访问,在沪期间他作了多次学术演讲。10月15日下午,他向华东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的师生和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学者主讲了题为《华夏人文主义的渊源、特征及意义》的学术演讲。他引发仰韶文化等考古资料以及中国古文献,认为华夏人文主义起源于中原和华北的农村经济。华夏人文主义的特征是祖先崇拜和宗法制度,以人文取代神文,关怀人文关怀现实,关怀生命延续而又推己及彼,这是华夏人文主义中非常了不起的、高尚的美德。华夏人文主义的奠基人是周公和孔子。在未来的21世纪,弘扬华夏人文主义传统将大有裨于世界性难题的解决,也是现代化中国文明建设所不可忽视的。
何炳棣还先后参观访问了上海博物馆、上海浦东开发区、上海马桥镇旗忠村。他称赞上海博物馆是一流水准的历史博物馆。他看到浦东的巨大变化,十分感慨。在旗忠村豪华的文化馆和民居前,当得知很多外国元首和领导人也前来参观访问时,这位年已八旬的历史学家颇为激动。10月17日晚,何炳棣还游览了上海外滩。在沪期间,何炳棣还专程拜访了冯契夫人、他在清华大学读书时的同学赵芳锳。他称赞冯契对中国哲学发展的杰出贡献,再三叮咛老同学珍重身体。赵芳锳向何炳棣赠送了冯契的文集和一帧相片。
何炳棣更晚近的一次访问中国大陆是在91岁高龄时,当时采访的记者对何炳棣印象极其深刻。满头银发的何思维缜密,言语之间逻辑性极强。他的记忆十分清晰,许多数字往往脱口而出,没有丝毫迟疑,甚至记得自己每一篇作品的发表日期;而对一些深奥的学术命题,则往往只用一两句话就可作出生动的说明。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学问广深如海的老人,依然保持着他个性的桀傲和对学术研究的较真。说到激动处,他会双手拍案,怒颜斥骂。而在谈到一个学术问题时,他特别用纯熟的英语强调了“温哥华”的翻译并不准确,差异只在一个字母的发音。一个半小时的长聊,何炳棣未显疲态。更衣赴宴前,特地问记者:“我看起来还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高兴地笑了。
在推崇胡适学术成就之际,何炳棣也一针见血地揭示胡适之“短”:“我是从来不记日记的,日子总是平凡的多,哪有那么多可记的?胡适很有心计,几乎天天写日记,出了厚厚八大本。也许他是以日记来”用计“,所以不一定完全可靠。”
何炳棣个性孤介,甚至有点狂狷之气,却也心直口快,喜欢在文章与访问中臧否同时代人,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彰显了何炳棣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曾经对胡适为他题写的杜甫《羌村》三首前八句,十分称赞。他说胡适很是用心写,词好书法好。这幅书法一直挂在何炳棣书房,原打算捐赠给台湾胡适纪念馆保存,家乡建何氏三杰陈列馆,就把它捐给家乡了。对吴晗因写《海瑞罢官》,“文革”屈死。何炳棣感慨万千:这是太惨了!但何炳棣也不隐瞒他对吴晗学术上一些难以苟同之处。抗战时期,何炳棣和吴晗一起在昆明度过了西南联大的艰辛岁月。何炳棣说,吴晗古文功底很深,尤其对《资治通鉴》,几乎是精通。他的明史研究,得益于这些基础。但吴晗在昆明时不用功。那时他的一个亲戚就和吴晗住在同一幢楼,吴晗常常打牌。何炳棣还认为对吴晗不要“捧”得太高,要适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