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老了。八十二岁的双鬓,早已斑白;满头银丝飘飞,像极了冬天山坡上的那一蓬蓬蒿草;眼里已没了多少水分,空洞洞的眼窝陷得很深;脸上的肌肉已干巴得像贴在骨头上。身子很轻,若不是有拐杖的支撑,稍微一阵风就能把娘吹倒,原先那副高大硬朗的身板已萎缩得如同墙角的笤帚。
路经娘的门口,我犹豫着是不是该踏进去。要进去了,今晚注定不忍离开。娘病了几天了,刚打完吊瓶,那份虚弱的渴盼已没了多少希望,儿女都忙啊,娘总这样想。匆匆离开,不是又残酷地让娘再添一层失落和分离的寂寞吗?娘的心很宽,可那满湖的水只为儿女清亮啊。不离开,女儿的晚饭咋办?晚上又有谁接送?明早谁叫她起床上学呢……可是,能不进去吗?我的眼里早已盈满了泪,眼前似乎都是那乱蓬蓬的蒿草在风中飘摇。我扯不住脚步的力量,甩甩头,清清亮亮地走进娘的院子。
娘拄着拐子迎上来。娘八年前得了骨质疏松,就一直离不开拐子。拐子的足迹,就是娘的活动范围。这时拐子很轻盈,娘的皱褶里漾满了笑意,眼里又有了点点的水分和生机。娘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问吃饭了吗?咋不提前打电话告知一声呢?大老远的来,还饿着吧?我撩起被风吹散的刘海儿,微微地笑着,轻轻地走到娘的身边,告诉娘我到这儿来行情,饭早吃了,只想来看看娘。娘说不遇星期天吧?我说不,是星期二,我明早回去上班不迟。我感到娘脸上那干巴巴的肌肉动了一下。我忙说,娘,吃啥饭?我来做吧。娘脱口就说,你不是爱吃鸡蛋面吗?咱就吃鸡蛋面。我心里一热,赶紧挽袖子洗手和面。娘拿了一盒子鸡蛋,边往碗里打边说,你们都还好吧?我攒了一盒子鸡蛋,这都是家养的鸡下的土鸡蛋,没用饲料养,有营养,你爱吃的。我没想到你今天来,早上又炒了几个,不满一盒子了,明儿拿回去让孩子吃,饲料鸡下的蛋没营养,不好吃。我笑笑说,娘,你多心了,娃不爱吃鸡蛋,家里还有好几斤呢!我知道,娘家里只有一只鸡,三两天下一颗蛋,这一盒子鸡蛋,盛满了娘多少的盼望啊!
油汪汪的鸡蛋臊子,黄亮亮的;绿油油的嫩韭菜,胖乎乎的;早春的羊角葱香,飘得满院都是。端起碗,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娘静静地看我,笑意深深地嵌进眉梢里,好久好久。
收拾了锅碗,我说,娘,天还早,我给你把衣服洗洗吧。娘说,不累吗?歇歇吧。我轻松地笑笑,不累。娘找了四件衣服:两件上衣,一条裤子,一床单子。看着我褪下的裤子,娘还在穿;我让娘糊袼褙的床单,娘还在铺,而且已由粉红变成了灰白色。我的眼睛湿润了,迅速低头,用洗衣粉泡衣服。娘用开水化了碱面,倒在盆里,说这样利污垢,好洗。
娘门口的自来水管子,不知哪一节出了问题,从去年冬到现在都是到邻居家用水。这几天水没有了,也没人管。邻居们都住到平处去了,移民搬迁嘛!梁上就只有娘了。我到邻居家去看,多好啊,满满一池子清水,够洗净这些衣服了。
我端着盆子,到池边洗衣服。娘坐在池边看我。记得小时候,我总是坐在池边看娘给我们洗衣服,那小手不停地撩水,捣乱;太阳暖暖地照着,爹偶尔摘一把酸杏给我,我便吸溜吸溜地边吸气边吃酸杏。那种幸福,早像一块钢板刻在大脑里。爹已走了三十几年了,那吃酸杏的时代也随爹的离开僵成了记忆里一幅永恒的风景画。现在,只有娘坐在池边看我洗衣。娘早已风干了青春的岁月,成了枯干的包谷秆了
我使劲搓洗着娘的衣服,那污浊的黑水让我想起稻田的污泥。娘一辈子爱干净,她一见稻田的污泥就晕。我家原来有两块稻田,每年插秧时,娘总在岸边整秧苗。娘说,她喜欢绿莹莹的秧苗在风中摇摆,像一面面绿莹莹的小旗。每年都是爹一人插秧,每次回家时,娘都让爹洗三次脚才换上干净的鞋袜。娘的欣慰,爹的满足和幸福都是满满的。看着洗衣盆里的水,想起了爹的稻田,娘的绿旗,一家人的融洽,我的泪再也止不住,一下子就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