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是属于乡村的,而不是城市的。
谚语道:“谷雨前,好种棉。”谷雨一到,地气回暖,土膏脉动,地下的虫儿也感觉到了,弹弹须子振振腿,醒了,吱的一声,又吱的一声,脆脆地叫着。那声音露珠一样,清亮亮的,清心明目。
这时,早晨早起,草尖上也有露珠了,真让人怀疑,它是昨夜的虫鸣凝结的。
唐人刘方平说:“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乡村,尤其夜晚,坐在窗下,虫声一寸寸贴近,在田野,在山塬,在阶沿,在窗下。自己此刻,就仿佛坐在虫鸣声中,一身清凉,一身洁净。
沈从文说到虫鸣,爱用“虫鸣如雨”四字,很韵,属于作者心灵独创。沈从文一身布衫,从山里来,这四个字,只有山里人能说得出,因为亲身经验过。乡村春天的夜晚,一声声虫鸣,或悠长,或短促,在心灵底版上划过的是一条条晶亮的玉线,稍纵即逝,可不像雨吗?
古人却不这样说,他们形容虫鸣,则用“虫鸣如织”。
我认为,虫鸣如织,写虫声多而密,繁而乱;虫鸣如雨,则写了虫鸣密而细,净而美,甚至还含着晶亮的光泽:一低一高,一目了然。
乡村虫鸣,在春季里,不只是夜里如此,黄昏也会这样。经常的,夕阳斜下去,柔和的太阳光照在西边墙上,树的影子斑斑驳驳歪斜一地,大写意一般。随之,虫鸣就开始了。此时的虫鸣,不是如雨,是如露,短促,单调,圆润,这儿一声,那儿一声,或石板下,或台阶下。但是,你听得见,却找不到。
小时,听到虫鸣,如发自石板下,我就去翻石板;发自石头下,我就去搬石头,可都没找见虫儿。有一次,石头一翻,里面竟卧着只蛤蟆,吓得“哇”的一声,险些哭了。
有首诗里道:“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诗歌很清明,如一颗露珠。最初,听到别人背诵,我以为是“蛩音”,想象中,一个读书人,骑着马在江南的青石板小巷中嗒嗒走过,这时,小巷的阁楼上,一扇木窗吱呀一声打开,窗帘一掀,一张明月般的脸儿露出,浅浅一笑,四目相对,春天远去,虫鸣无声,一切静止——只有四目之间,水意盈盈,地老天荒。
可是,后来读书,竟是“跫音”——即脚步声,心中大失所望:怎么不是虫鸣啊?
是虫鸣,该多好啊!
是虫鸣,该多好听啊!
尤其谷雨前后,院前院后,水沟边,场地外,车路旁,甚至在沙滩上,一片繁密的虫鸣。母亲听到了,会拿起锄头,在田头地脚,或者院子旁,开出桌面大一块块地,栽上韭菜,点上豆角,还有别的蔬菜。
有时,在黄昏中,她扛着一把锄头从远处走回来,在一声声虫鸣中,被夕阳剪成一个影子。
韭菜栽在院子边,篱笆一插,细雨之夜,有客来访,剪上一把,炒韭菜蛋黄,又嫩又鲜,下酒佐饭,都很好。“夜雨剪春韭”,竟然被母亲移到了农家小院里。
即使不是为了吃吧,坐在屋檐下,在细密的雨中,看着这一畦韭菜,心中也很落实,有种回归田园的感觉,有种“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感叹。
从农村来,回到农村,那种感觉,十分实在。
更何况,细雨中,还有虫鸣相伴,一声复一声,带着湿漉漉的水意,弥漫着一片乡野的清闲之意。
谷雨一到,虫鸣就稠密了。
虫鸣,在小村的山前屋后、河沿草里。虫鸣,在母亲的菜地,在母亲走过的小路上。
虫鸣,在我的灵魂深处,吱——吱——一声复一声,如雨,如露。(商洛日报 作者:余显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