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样板戏要搭戏台,也在娑罗树下。
五
范老师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大儿子都工作了,我们见的少。和范老师住一起的,是双胞胎女儿,还有小儿子。
范老师的双胞胎女儿比我们大两岁,平时不和我们玩。她俩能代替老师批作业,我们就像怕老师一样和她俩保持距离。姐妹俩洗衣服,我们在远处看,不敢走近。文艺演出,双胞胎的小合唱是保留节目,“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声音清亮,像洋瓷盆里的井水,晃动着月光。
范老师的小儿子叫李博,和我同岁,长得像电视剧中的贾宝玉。全校就他一个人名字是两个字,我们都是三个字,这是城乡差别。在学校我们都围着他玩,就他一个人有乒乓球,有球拍。没有球网,两块断砖头,架跟笤把棍。十几个男孩,围着一张球台,坐庄,挂钩,木板球拍,乒乒乓乓。
我们最喜欢打仗。学校后墙外有试马水库的灌溉渠,上下十几里,一滴水都没有。水渠当战壕最合适,我们在里面追杀,伏击。我们演《英雄儿女》,学王成,身上背块大石头,竖插根笤把棍,当作发报机,死命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双手握根木棍,算作爆破筒,斜在胸前,等敌人冲上来,跳出去,拉弦,“轰”的一声,压倒一大片。
我们在娑罗树下演《红色娘子军》。全是男孩,没人跳脚尖舞,我们就演“火烧洪常青”。一个人都能演,先像李玉和上刑场一样哼唱《国际歌》,一步一闪地走上娑罗树脚背,背靠树身,做出被火烧痛苦而悲壮的神情。洪常青没喊口号,我们喊“打到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李博的刀枪都是我们的,自己做的。他打仗没我们勇敢,演戏老不当胡汉三、南霸天。我们有时不干了,回家,上山,让他一个人滚铁环,抽陀螺。狗都不理他。
范老师的丈夫一看就是文化人,在远处工作。从没见他说过话,我们见了就避让,像小太监见了皇帝。
有时胆大,我们也去敲几下上下课的钟,急促几声,赶快就跑。
六
范香兰老师调进了县城,退休时是城关希望小学校长。
有一天,我媳妇从医院下班回来,惊奇地冲我大喊:“你有一个范老师,还记得你的生日是三月初二。”我才知道范老师住院了。
以前每次见面,范老师能一一叫出我姐弟七个的名字。
“你有一个好媳妇。”我到病房看望,范老师这样说。我媳妇是范老师的责任护士。
听媳妇说,最后几天,范老师不让任何人碰她,医生护士不让,家人也不行,碰了她就惊叫,条件反射地搐动。我想,她这是要自己带自己到另一个地方,静静地到另一个地方。范老师一生整洁干净。
出殡时,观音堂赶来很多人。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大家至今认同,范老师是观音堂人。
七
娑罗树还活着。它命大。
不知何时有个罪恶的传言,说树大了,成精,压地气,住户不旺,不出人才。离观音堂5里的董家村,有棵更大的娑罗树,长在大平地中间,端正矗立,是商南境内树中的鲁智深。树下是打麦场,三五户矮房。前几年,有人受了蛊惑,在树下围满麦草,烧了几天几夜。可怜鲁智深,成了洪常青,遭受火刑,牺牲了。如今,这里是移民小区,楼房鳞次,街灯栉比。
八
老家是我的伤心之地。
2000年正月,母亲病逝。七十九天后,前妻遭遇车祸,就在观音堂小学路口,场面血腥,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她是骑摩托车赶回去给老父亲做饭的。
每次回家,我都是踏着血迹。
我的革命同志牺牲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