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既有散文的空灵隽永、禅语哲思,又有小说的世间万象,波澜壮阔。就连无暇顾及的诗歌也因一部《空白》而没有空白,可谓等身。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在读者期待与爱怜中,我曾笑说他用的动力是核能,他也只是会心一笑。其时我想,贾平凹正吸收着天地日月之精华,他从不满足自己,虚怀处下,有容乃大,伏久者飞必高。
对创作高度的预设不只来自读者的更高期许,其实贾平凹也是不用扬鞭自奋蹄,他为自己不断加码,甘愿承受更大的压力。他相信井没有压力不会出油,他在冲刺中不断寻求新的突破。几年前我在他的书房看到他写的八尺大条幅,内容是“中国文学”四个字,浓墨饱蘸,字字如斗,弥漫着真气,给人以力量。他认为自己从事的文学是中国文学,愈民族的文化就愈现代,也就愈世界。他在兼容并蓄,但绝不想被别人同化,他希望发中国人自己的声音。中国人的思维是重整体,讲意境,在阴阳变化中体现天人合一的道之精髓。他将对生活的感受消化吸纳整合提炼,对文学形象有了一个立体的把握才肯命笔。传统的文学形式与语言,对贾平凹来说已了然于胸,在他越来越成为老作家的时候,生活经验与创作经验相互激荡,而他的笔下已臻炉火纯青。然他并不满足,要想中得心源,还须外师造化,他在其他艺术门类中汲取营养,以实现更加丰富多彩的文学景观。他充分利用感觉视觉听觉味觉以及心理感受,让语言有体量有色彩有声音有力度有温度有韵味,更不惜曲笔闲笔,在控制中放纵,让天地万物赋予人性神性。贾平凹的作品张力越来越大,内涵也越来越丰富,是缘于人文俱老了吧!
而贾平凹作为别趣的写字画画,也常常赶来给他文学帮忙。他将写字画画的感觉经验移植到了文学创作之中,也算是希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吧。他努力着笔,期求文章产生出水墨画的效果,真是别开生面。从中国水墨的角度看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我觉得他的小说很像黄宾虹笔下的山水,横涂竖抹,层层堆积,实处密不透风,虚处不染纤尘,以五笔七墨求浑厚华滋,让骨肉筋血气充盈其中,精神贯注而饱满。贾平凹的散文则很像齐白石笔下的花鸟,笔意拙朴,设色大胆,提炼概括,小中见大,以简驭繁,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笔墨厚重而意象空阔。贾平凹文学功力深厚,随意点化而开其万象。而相应的读者的阅读功力亦须提高跟上,那样阅读中才能相互激荡,实现文学的二度再创造,以品出其间绵长的滋味来。
将贾平凹比作抽丝的蚕对,比作燃烧的蜡烛也好,比作产奶的孺子牛更妥帖。文学是精神产品,精神产品体现的是作家的良知与精神高度。贾平凹其人形象看似柔弱,骨子却是坚强的,内方外圆,这是中国人的智慧,也是贾平凹的智慧与根性。面对这个繁复的世界有真诚善良和温馨如水的柔情,也有诸多的愤懑痛切无奈悲哀,这一切都时常搅动着他的神经。在人们于生活中依然困惑麻木时,贾平凹是先觉者。先觉者是痛苦的,在痛苦纠结中若是不能被周围人所理解,那就只有剩下自嘲甚或自残了。重读贾平凹二十多年前写的那部颇引争议的《废都》,掩卷依然令人击节叹惋。当看到全书结尾,那个才华横溢的文化人庄之蝶于无奈中将要出走,却偏偏在火车站的候车室被中风成了废人,我不禁又一次落泪了。
书画贾平凹
贾平凹文学创作之余,他喜欢书画,而书画于他是兼学别样,是文学创作之外的积极休息。然而做事认真惯了的贾平凹,即使是涉猎“游于艺”的余事亦相当敬业,日积月累,竟也收获多多,不能不让人钦佩其如有神助的艺术创造力。
贾平凹画画起于何时,我一时还说不准,但大量看到他的画作则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是在每每一部长篇完稿之后,他换一种方式就来宣泄胸中之块垒。一画一个故事,画中都隐含了某种秘籍,这也是贾平凹不同于一般专业画家有程式化倾向的特别处。他的画是文学的另一种表达,有独立之思,是绘画长廊中绝对的这一个。当然有人曾写文章怀疑贾平凹在绘画上的造型能力,我想他们大都是用美术院校那一套模式和标准,具体说就是用西画中的素描与速写进行考量。素描与速写好不好,我觉得对画西画当然好,而对于中国画却并不尽然。西画采用的是焦点透视,多静态观察,讲光讲比例讲精确等。而中国水墨画是散点透视,是动态观察,讲提炼概括,讲笔墨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