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是最好的爱国
——新文化运动健将的觉悟
1915年1月18日一个阴暗寒冷的夜晚,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违反正常的外交途径,在与中国总统袁世凯等四人会晤时,提交了几页用印有兵舰和机关枪水印的纸写的文件。文件上所载的便是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日本公使在将二十一条原文递交给袁世凯以前,要求“绝对保密,否则要负一切严重后果之责”,随后以一种极端神秘的架势开始了谈判。日方文件使用这种特别的水印纸并不是出于偶然,它暗示了文件的内容和意图。
在谈判期间,中国政府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做法,利用外国和中国新闻界争取道义上的支持。中国官员不顾日本要求保密的警告,把二十一条的性质,透露给了新闻界。谈判在北京进行的过程中,全国许多地方群情激愤。几乎所有中国报纸都表现出强烈的反日情绪。人们表达愤慨心情的来信每天像潮水一般涌入总统府。
消息传到海外,中国留美学生听到“全国各地充满爱国忧国的情绪”的报道时,兴奋异常。但群情激愤之中,刚满24岁的胡适却异常冷静,他在《给全体中国同学的一封公开信》中写道:“就我看来,我们留学生在这个时候,在离中国这么远的地方,所应该做的是:让我们冷静下来,尽我们的责任,就是读书,不要被报章的喧嚣引导离开我们最重要的任务。让我们严肃地、冷静地、不顾骚扰、不被动摇地读我们的书。好好准备自己,等到我们的国家克服这个危机以后——我们深信她必须克服这个危机——好去帮助她进步。或者,如果必要的话,去使她从死亡里复活过来……”
对胡适来说,中国问题的解决,关键在于某种比建立一支军队还要重要的事情上。如他在1915年2月21日的日记中所写的,“国无海军,不足耻也。国无大学、无公共藏书楼、无博物馆、无美术馆,乃可耻耳。我国人其洗此耻哉!”
这封信激起了激烈的辩论。胡适被同学们指责为“卖国贼”。当时的新闻专业学生、后来成为外交家的《月刊》主编邝煦堃写了一篇长文回应胡适的不抵抗理论。文章的最后断言,胡适的建议不是什么“爱国的清醒”,而是“不爱国的糊涂”。
这场发生在海外留学生中关于爱不爱国、什么才是爱国的争论,可以说是后来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以及更久远的时间里启蒙与救国问题争论的序曲。
时间到了1919年,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陈独秀正值不惑之年,他一方面保持着青年的激情,却也多了一份中年的冷静。1919年6月8日,即陈独秀因参加学生运动被逮捕监禁前3天,他有一篇文章反映了他这一代人与学生之间所存在的差异,在题为《我们究竟应不应该爱国》的文章里,他提出了一个青年活跃分子未曾想到的问题——改变中国比救国更为重要。陈独秀不相信爱国主义(坚定地献身于此时的中国)能够改变中国,他转而鼓励学生要掌握理性主义,将激情与清晰的思想结合起来,他写道:
自从山东问题发生,爱国的声浪更陡然高起十万八千丈,似乎“爱国”这两字,竟是天经地义,不容讨论的了。感情和理性,都是人类心灵的重要部分,而且有时两相冲突。……爱国大部分是感情的产物,理性不过占一小部分。有时竟全然不合乎理性(德国和日本的军人,就是如此)……爱国就是害人的别名,所以,他们把爱国杀身的志士,都当做迷妄疯狂。我们中国人无教育无知识无团结力,我们不爱国,和那班思想高远的人不爱国,绝不是一样见解。
这种态度也逐渐为陈独秀、胡适等人的学生辈接受,他们正是参与五四运动的主体。五四游行总指挥、学运领袖傅斯年由一个激进主义者向保守主义者的过渡,正发生在五四运动掺杂暴力以后。这批觉悟者虽然也在积极筹备学生游行,力图通过“有纪律的抗议”对政府的政策产生影响,但他们认为的最终解决方法,仍然是傅斯年所言的“彼能干真理真知灼见,故不为社会所征服,又以有学业鼓舞其气,故能称心而行,一往不返”。所以当学生运动如火如荼时,傅斯年反而很少再出头露面。5月底,胡适返京,大谈“用罢课作武器”,是“下下策”,“是学生运动破产的表现”,这正和傅斯年的主张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