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在生活当中,在底层的时候,对整个社会生活具有强大的反抗力和不满足感,在那个时候写出来的东西非常感人。那个阶段在你的创作中大概指的是哪个阶段,那种感人的力量根本在哪儿?
张 炜:发表作品尚且困难的时期,物质也不丰裕,作家会心弦绷紧。他更多的是一个不平者,他的艺术他的声音会有力量。许多作家的情感之根在农村。乡村的凋敝和 消亡让人痛心。城市化是好的,或许难以避免。但怎样做得好并不容易。如果简单地搞下去,那就不免让人担忧。我们的传统文化,很多东西的根就是扎在村落里 的,它是一个基础,是最后的储存地和创造源。这些散落在田野上的村落没有了,连神话传说也一块儿弄没了,一些习俗和传统也要丢掉了,各种各样生长的可能性 都不存在了。一个人脚踏大地,他有一个院落,他在田野里活动,这和在柏油路水泥地、在楼房格子里面生存活动是大不一样的。人的感知力和创造力都不一样了, 各种各样的想象力都要连根斩掉。
记 者:你花了20多年时间创作《你在高原》,走遍山川大地,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去写这样一部“大书”?今天再回过头去看,有没有什么遗憾?
张 炜:小说有一些局部文字极不好调度——或者味道出不来,或者没有讲清楚,或者是讲清楚了,味道也出来了,但文字又芜杂了,不够讲究……它要满足各种条件, 服从个人很高的文学标准。即便一切似乎都弄好了,但也只是一个局部——你或者会发现这样的改动会影响到书的其他部分,因为它要辐射到很多方面,这又有了一 个与全书衔接的问题,还再次要对榫。所以有时候虽然只是千把字,却要改动几十遍,全书付出的劳动太大了。
如果是一部“大河小说”就必须写得很开,空间感要强。《古船》《九月寓言》等,那些书虽然不是严格地遵照专业的均衡和规范去处理的,但也差不多。比如说从专业角度讲,那些长篇肯定没有过多的逸出和荡开,比较均衡,结构上严谨,个别大胆之笔,也要做得非常讲究。
一个专业作者写了三四十年,应该有些经验之类。即使很放松地写,也要按照文体规范规律去运作。这是“功力”,同时也是障碍。到了写这长长的十 部,应该是突破职业障碍的时候了。在这种漫长的叙述中,从结构上看,有些地方似乎是不拘小节,但它要打引号——真实的情形是精于计算,细节经过了严密的考 虑,要写出一种“业余味儿”,这实际上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