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点身份的人作古了,后人总要给他一个名分。生前地位显赫、名望很高的,皇帝还赐给他谥号,范仲淹、司马光谥号文正,都是非常高的名分。皇帝死了,臣下也要依其事迹,研究一个谥号,尽管后来这谥号往往名不副实。
至于活的人,名分系于前程得失,亦非小事。鲁迅说,老祖宗一代接一代叩头、颂圣、纳粮,雷打不动,无非为了一个名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宁可杀身,也要全名,做一个安稳的奴才,比上山为匪的名分要好。即如《水浒》中的宋江,他可以通“匪”,但为了不担“匪”名,曾抵死不肯落草。
即使为“匪”,也还是讲究名分的。水泊梁山忠义堂的交椅,坐的顺序便大有讲究。宋江当过官(押司),通官事,有文化,自然比草莽兄弟名分高,就有资格坐头把交椅。时迁虽本事不低,但不过是“贼”,只高明在小偷小摸的手段,于是险险乎叨陪末座。
韩信年轻,论名分是排不上号的,出身也很低贱,要过饭,受过淮阴子弟胯下之辱,萧何苦心孤诣荐才,刘邦连见都不愿见。他也不想想,自己过去也不过是小小的亭长哪。汉末刘璋手下的许靖,说来也没多大本事,但名气大,刘备入川,抢了刘璋的地盘,要笼络人,便给了许靖高位,在诸葛亮之上。不过,许靖在刘璋将败前欲缒城而出投奔刘备,“为人谋而不忠”,“失节”之人,也因此多少被人瞧不起。
但现在“名”与“节”似已脱,有名分不一定有节,有节不一定有名分。“编一本教科书,就是学者;造几条文坛消息,就是作家。于是比较自爱的人,一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骇怕了,竭力逃避。逃名,其实是爱名的,逃的是这一团糟的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鲁迅《逃名》)此外,开个讲座,讲讲茴香豆“茴”字的几种写法,兼及颜柳米欧“茴”的运笔之法的“国学家”,发的财也是很不小的。
又因为名分的不同,话也就分三六九等。同样的话,出自不同人之口,效力自然也不同。有所谓专家、学者,便出于不同目的,发挥影响,在房地产、食品、医学……诸多领域建策放言。所以只看搽在脸上的脂粉(如高管、泰斗、大师、顶级教授、国宝级专家等等)是很不安全的,也要看看名分以外的东西,看看他的脊梁和血性。“博识家的话多浅,意义自明,惟专门家的话多悖的事,还得加一点申说。他们的悖,未必悖在讲述他们的专门,是悖在倚专家之名,来论他所专门以外的事。”(鲁迅《名人和名言》)
“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庄子。天下》)。而名分是在不断地演变的。内涵、色彩、价值……都与时俱进,不会一成不变。向往司马相如的赋名、李杜的诗名,现时的作法,就有别于汉唐。皓首穷经,攻苦食淡,卧薪尝胆,牛衣泣别……多半是走不通的路。但就算走得通吧,名分这个东西,也是切不可执着的,一不留神,就“酱在里面”了。
(摘编自香港《大公报》文/刘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