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药物的作用下和顽强的毅力支撑下硬是多活了十多天。主治大夫在接手治疗的那一刻起,就连连摇头“这老人家怕是难闯这一关”,我噙着泪乞求医生设法挽救母亲的生命。这不光是因为母亲有生存下去的身体本钱,更重要的是,我和母亲都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待天气转暖的时候带她去出生地寻亲。年内探视母亲的时候,我已谋划好寻访方案,在母亲的床前定下由好友铁保驾车一同去湖北郧西天河口汉江边寻亲。距离实施寻亲方案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母亲却病得如此沉重,人血白蛋白注射液、血浆、生脉……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
母亲没有病。我春节期间带着妻子儿女去百余里外的丹江岸边陪母亲吃团年饭时,见母亲脸色较平日更清瘦更憔悴,回家后一直很担心。徐院长来过几次电话,说母亲不想吃饭,我解释说母亲也许是闹情绪想回家了。当我周末连续几天去探视母亲,病榻上那双深陷的眼窝和无助的眼神如针芒般深深刺痛了我。桌上那碗稀饭一勺没动,腿脚不便常卧病床导致严重营养不良全身浮肿,徐院长说静脉注射时母亲总是拔掉针头拒绝输液。在医院里,母亲同样是将护士扎的留置针拔掉,到了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拒绝打针,她也充满生的希望,娘是怕我多花钱呐!母亲说胡话的时候不住地呼唤外婆,一声声“妈——妈——”的呼唤微弱而清晰。同病室的年长者说母亲将不久于人世,娘说的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母亲内心一定在期盼着回到她阔别近一个世纪的故乡,与那些或健在或早已作古的亲人们团聚,这怎能不让人伤感唏嘘肝肠寸断呢?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争气傲强不畏权势,不识文断字却记忆力惊人。在那个靠挣工分吃饭的大集体日子里,生产队记工员总离不开母亲的帮助,有时长达一个月每天做啥活儿哪些人做,母亲都能一个不落地说出来,这为父亲在外工作屋里缺少劳力的我家树立了威信,我时常遗憾母亲要是有条件上学读书该是一个高材生了。母亲虽不识字却敬畏文字,剪鞋样儿从不要带字的纸张,也同父亲一样教导我们姊妹几个不许将带字的纸踏在脚下坐在屁股底下。父亲是个书迷,无论是幽暗的煤油灯下还是赵川建起了水轮泵站后的电灯泡下,读书一直愉悦着他的生活,母亲总是默默地陪伴在父亲对面,纳鞋底缝衣裳,多少次我梦中醒来凝视着辛苦的母亲,不明白她羸弱的身躯怎样扛起的八口之家?
母亲虽然疼爱我们,却显得比父亲更严厉,总在我们跟前说,见长辈要谦恭见幼弱要搀扶。有一次在路上遇见老师,我手插在裤兜里跟老师说话,母亲瞥见上来就是一顿“爆栗”,凿得我眼冒金星不知所以,边打骂边斥责:“哪有手插在裤兜里给尊长说话的?”那次我付出的代价是三年没穿上有兜儿的裤子。
总在心里说,等我有钱了好好孝敬父母。参加工作刚拿工资的时候,我曾寻中医医治母亲的顽固性咳嗽,还隔三差五秤糖买饼干回家探视老人。后来工作调远了,回家渐渐稀疏,母亲总是乐呵呵地忙着拔葱剥蒜,如待稀客一样待我,临分别的时候却见母亲暗自神伤泪盈眼眶。五年前,母亲因腿骨骨折在我的居室里朝夕相处了半年,那段时光是我最揪心的日子,虽能与母亲长期相伴,但母亲的痛苦呻吟直到现在还时常在我耳畔响起。母亲生活不能自理,我只好把她送到百里外的老年公寓,这一搁就是五年。五年来,我常常往返在312国道上,去时的期待走时的失落,只有独自默默承受。
我恨我自己:为何就把母亲回乡寻亲的时间定在了今年?去年夏季我就打算陪母亲去的,可那是骄阳似火的伏天,我又改到了凉爽的秋季。八月份我调入新单位,待到母亲问起,我不想刚到新单位就请长假,就推说走不开。可她老人家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给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母亲昏迷中的声声呼唤,可见她对回乡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