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还在武汉读书。有一次代表学校接待一个从香港来的大学生内地访问团。日程安排上有到当时在国内绝对处于领先位置的武汉钢铁公司参观一米七轧机车间,还有到距离武汉不远的鄂州西山游览。印象中在参观武钢时,先在接待室观看了一个关于武钢和一米七轧机的介绍短片。其实,那也是我第一次参观武钢。尽管我所在的大学距离这座钢城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当置身于当时在世界上亦处于领先地位的一米七轧机车间、观看真实的连铸过程时,内心还是有极大震撼。所以,当香港来的大学生们在这个巨大的钢铁世界里连连发出惊呼叫喊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不过,让我不曾想到的是,在前往鄂州去的路上,香港来的大学生们不停问还有多远。因为我们在出发前曾告诉他们这是距离武汉非常近的一座城市,而且也是苏东坡的文赤壁所在。遗憾的是,当时香港尚未回归,来的大学生又多为理工科专业,所以不仅对历史上的赤壁不大清楚,对那个向着长江吟咏出“大江东去”的苏东坡,似乎也没有多少兴趣。所以一路上不停感叹路真远。我当时就对此感叹很是惊讶——在我们看来,鄂州到武汉,不过两个小时车程。这在内地,已经是很近的距离了,更何况还是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交通状况远非现在可比。
多年之后,当我有机会去到香港,在香港岛、九龙半岛转了转之后,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当年带那个香港大学生内地访问团到鄂州去游览路上时听到的那些感叹─香港学生们是根据自己在香港生活的空间地理经验或者身体记忆,来想象武汉与鄂州之间的距离的。这跟一个平原生活的人,初到山区之后可能会发出的种种感慨大概差不多。
很多时候,人并不是根据理性来判断日常生活,而是根据身体里的本能反应。这种反应,基本上是长期的日常生活经验在身体里所刻下的记忆烙印。这种烙印可能是时间记忆,也可能是空间记忆。一个长期在香港这样巴掌大一块地生活的学生们,让他们本能地对内地的广袤空旷作出一种本能的身体反应,自然会有很大的偏差或者错误。
类似的经验,还有我们对时间的记忆。我一直记得初中一年级的那个五一国际劳动节,我是穿着一件新的白衬衣去学校的。也因此,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五一”时候就应该可以穿衬衣了。如果穿体恤,可能气温就偏高,反之则偏低。而在连续经历了几次冬季大雪之后,我对一年中什么时候最冷甚至可能会下雪,也有了来自于身体内部的本能反应。而且更让我惊讶的是,这种反应基本上没有太大误差。尽管现在全球气候变暖,甚至经常出现一些气候反常现象,但总体上四季之间的分差依旧。而储存在身体的对于四季的经验记忆也依旧。有时候,这种经验记忆甚至还通过一种逆向的方式表现出来。譬如寒冷,有时候记忆里出现的,并不是冰天雪地的情景,而是在火炉前絮语或者雪地里活动的情景。
类似的经验记忆不断累积,一点点在加厚对于一年四季的来自身体内部的本能反应。有时候连自己都对这种记忆反应的敏感感到惊讶,甚至怀疑到底是感受到了春江水暖,还是先看到了春鸭戏水。
长期在都市里生活,可能让我们身体里曾经储存的对于四季的经验记忆变得迟钝─都市生活本身,就是一种通过人为的小环境生活方式,来改变自然环境对于人与生活的影响的。我们或许因为这种改变,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舒适了,但在我们成长过程中与自然之间曾经建立起来的关系,可能亦因此而被切断或改变。除非我们有能力彻底改变自然对于我们身体与生活的影响,否则的话,这种改变对于我们身体和我们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未必不是一个需要三思的命题。(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