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的下午,我是在欣赏马英武先生的书法作品中度过的。
我最初的感觉,先生的作品仿佛像行走的云,像流动的水,像笔架山上那棵古老的花梨树,有一种古朴中震撼人心的力量。我以为它能够没有阻隔地走进人的心里,它是成功的。因为先生的初衷也是让一颗心连着另一颗心。
先生是农民,也就是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书法家。站在先生稍微显小的书房里,我似乎无法将这些摧人肝肠的书法作品与眼前这位五十多岁、纯朴而儒雅的山里汉子连在一起,也许可以这样说,这是一位多么寻常、长久而精致的生命。而能与这些书法作品相交融的,是一颗精致、长久而深情的心。让人觉着先生在书写作品的时候,也在书写着自己的生命。
先生住的地方,是在如海的苍山之中,一条狭长的山谷中间,周围长满柿树和核桃树。靠公路的旁边,一座整洁的农家小院,场院不大,墙角一丛修竹,院内几盆菊花,倒也显得典雅别致。四周是漠漠的农田,苞谷刚刚收割完毕,地里还残留着苞谷的枝叶。门前有一条小河,似乎被污染了,泛着白色的泡沫。旁边有一座笔架山,不远的地方,横亘着东秦岭连绵的山峰,山上的树林里,青冈树的叶片已微微泛黄,中间夹杂着一簇簇红叶,在秋日的树林中,斑斑点点的阳光和阴影无影无声的变幻;知了不停的鸣叫着,似乎也和人一样,在忍耐着秋天的岑寂和漫长。如果说得再仔细一点,这地方就叫石门,是一个出文人雅士的地方。
先生一家有四口人,他、妻子和两个女儿。眼下两个女儿已出嫁了,他和妻子还默默地生活在这鲜为人知的地方,坚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
坐在先生书房的茶几旁,我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闲谈着洛南书法界的文人趣事。我点燃烟,望着先生那略显疲惫的面孔,我在想,一个山里的孩子,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年为生活操劳而奔波的农家子弟,能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书法家,该需要怎样的毅力和勇气;我同样在想,我们经历过的那些风雨如晦的岁月,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许,过去的那些日子,已经零落在田野上,零落在山林里,隐没在瓦檐下的蛛网和墙缝中,虽有欢乐和痛苦,也似乎微乎甚微。
在和先生的交谈中,我得知先生是五九年生人,自幼家境贫寒,师从舅父李朴先生习字。他至今也不清楚,在过去的那些长长的白天和夜晚,他是怎样熬过来的。他仿佛只记得,当夜色从笔架山上降落下来,或者从田畴上升腾起来的时候,夜晚就来临了,窗外蛙声如潮、虫声如雨,一片持续不断的喧声,就会长久地骚爬着人的思绪,又或是大夜弥天、冰雪满地,把天地、田野和人家都融入在天边的岑寂里,人的心思也就象无声的夜色一样,往心灵的深处沉落下去。那么在这些漫长的夜晚,在这大山深处的农家小院,陪伴他的,只有摇曳的煤油灯和掺了水的墨汁和一支秃笔。
许多年过去了,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来,又从西边落下去。他从少年写到青年,又从青年写到中年,他知道自己写下的作品,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也许为智者所耻笑。他以一个农民书法家的朴实和卑微,谦恭地为每一位来求字的人认真书写。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他的书法作品走出了大山、走进了省城,走进了中南海,走向了国外。
这时候,天气仍像夏天一样炎热,又掺着一缕秋之苍凉。先生站起身,邀我们到院子里坐一会,要送我们每人一幅字。他显得有些憔悴,我知道先生有病,他那嘶哑的声音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我推辞着,说不烦劳先生,可他笑着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长久,而况于人乎?”也许先生说的是对的,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但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旧的,岁月会消失,生命也会沉寂下去,在经历过后,又一元复始地行进,或者说一次新的轮回。不能不说先生是彻底的大彻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