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也都知道白居易的《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什么是花?什么是雾?这种东西构成我们经验的关系非常复杂。
我也可以举一个小说的例子。大家都知道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红楼梦》。为什么曹雪芹说,所有在他之前写的作品,无非是帝王将相,无非是中国传统作品。即便之前写了那么多色情小说,也都是劝人向善,充满着说教。为什么到明代的中页会突然出现一部作品《金瓶梅》,他写的笔记跟之前的话本,跟之前的小说没有任何的关系,可是为什么他出现了完全不同的面貌?这个当中,我觉得涉及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金瓶梅》的作用,大家知道《金瓶梅》有两类作用,第一类作用:词话本的作用,万历年间第一个写《金瓶梅》的。还有一个是过了三十年以后,重新修改的作者,我们把他叫做崇祯本的《金瓶梅》。它在中国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第一次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这个东西直接影响到对中国传统的文化,所有文化经验的重组。怎么会造成这样一个状况呢?我这次就在做这个研究,我想把《金瓶梅》的出现和明代的思想史结合起来,做一个梳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思想斗争,《金瓶梅》是不可能产生的。因为大家都是生老病死,都是酒色财气。以前人家写过,为什么会在万历年间出现一部反道德的作品。他所有的道德全部作废。他如果没有思想史里面的影响,不能想象。所以这也提醒我们说,经验这个东西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所以我们真的需要经验吗?我的回答不见得。你可能经过很多事,但这些事情可能对你的精神状况,对你的写作,对你对于这个世界的现象不构成什么样的威胁。
当然这里面我们还可以顺便提到一个方面。我们也不能说我经历了一件事,马上就可以把它写成小说。经验储存在你的记忆中。它首先会储备。不能说我今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就写,不可能的。这个经验在记忆中储存的过程也非常微妙。比如说我们小时候,我们去钓鱼,假如说跟父亲一起去钓鱼,假如说你钓到一条鱼,你会跟同学们讲,我这个鱼钓得多大。我小时候有一个同学,钓到一条22斤重的鱼,这个人讲了一辈子,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情。我这次回答他还在跟我讲这个事情,当然我觉得他很悲哀,但是完全可以理解。这个事情因为太大了,他只剩下这个鱼的重量了。这样的记忆我们通常把它称之为意愿记忆,我们愿意把它记住。我们想忘都忘不掉。但是,在这种记忆的背后有大量的经验其实在我们脑子里面沉睡着。我们从来不去唤醒它。直到若干年,法国有一个很重要的作家普鲁斯特,他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发现了另外一个记忆,非意愿记忆。你没有想记住它,但是它发生了。它在你的大脑记忆里面一直在酣睡。这些记忆什么时候被唤醒?当普鲁斯特得了哮喘,处在一种百无聊赖的状况中,别人都忙着挣钱、生活,他是用不完的时间在那儿苦思冥想,所有这些非意愿记忆一一出现,这构成了《追忆似水年华》的所有材料。我儿子现在13、14岁了,他已经到了读《追忆似水年华》的年龄。我没有让他读,但是他最近还是偷偷的读。他把第一本快要读完的时候,他忽然到我的房间跟我说,爸,这个我读不懂,虽然我花了很多力气但是还是读不懂。我跟他解释,为什么人家这么些?他说所以我想看他为什么这样写。我儿子的判断很准,普鲁斯特在打捞、追寻这个记忆的时候,他看中的东西跟我们所有人不一样。这也是一个现实的考量。这是我说的第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话语对写作产生重大影响
现在我来说说第二个问题,经验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我觉得对经验构成重要威胁的,文学和经验是有密切关系的。对当地社会来讲,对我们的写作构成非常大威胁的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我在这里稍微提一提,经验本身的本质,我们今天的经验,因为互联网,因为信息高速公路,因为传播手段的发展,使得我们每个人用的东西都差不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你不可能在经历千辛万苦去获得距离和感觉。比如说过去一个人要到四川去,他都会死在半路上。住在东城区的一个家庭,有一个小孩,二十年代,这个小孩考取了清华大学,他要从家里去学校念书,父母都会流眼泪。因为太远。从北京的东城到海淀,现在打出租车可能需要70到80块钱,如果堵车,需要两到三个小时,可是如果不堵车的话,从东城到清华也就二十分钟。可是当年叶圣陶和俞平伯两个人约着要去看朱自清的遗孀,他们住在东城一带,他要去海淀。前几天就商量行动路线,中午在哪吃饭,到黄昏在抵达,雇了一辆驴车。今天由于空间的变化,由于交通信息的便利,抹平了。我昨天到达香港,他们问我,你来过香港几次了?我说来过很多次了。但是我对香港一点都不了解,原因就是我来香港以后,住在香港的宾馆里面,第二天我又睡在北京的家里面。对今天非常大的威胁我觉得是文化、话语。我们自己拥有的经验,只不过其实是拥有话语对今天的陈述。比如说我今天处在什么样的社会,现在的思想斗争是什么样的,你是左派还是右派,你是中左还是中右,还是中间派。每个人都在对号入座。这个社会有大量的文化信息,有很多的时尚,我们都在遵从,我们也来不及思考。今天早上他们给我送报纸来,香港报纸很吓人。三张报纸,厚厚一本。他无时无刻不在塑造你、影响你,他在影响你的判断,帮助你发掘你自己的经验。所以文化的话语、现实的话语、意识形态的话语,他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使得我们在写作中,使得我们在调动自己经验的时候会陷入一种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的自动化的辨认。大家都在说,大家都在讨论,我的看法是暂时摆在里面。而且这样一个趋势,我认为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