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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重新发现老村

2014-12-23 15:02: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杨庆祥

  大害死了,而庞二臭却活了下来,而且会活得快乐,这是老村的深意所在。《红楼梦》以虚写实,其哲学是空;而老村有言,他的哲学是“实”,即以丰富的日常生活,以对现实的多层次的具象描写去理解历史和世界。这种“实”的哲学,在小说中由一段精彩对白集中地体现出来了,《骚土》中写马翠花和铁腿老汉在一起野合——这两个很脏的人,在农村里很卑贱的人——好上了。叙述者对此是如此评论的:“枉论德行大如海,拿一只橹儿邀你,拿一方船儿盛罢”。德行又怎么样?伦常又怎么样?生命本身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啊。老村所要凸显的是另外一套伦理和价值观,这套伦理和价值观在不同的时期被不同的“大历史”所吞噬,但是,它一直隐秘地潜在,并成为“贱民们”生生不息的精神支持。老村爱这些人,这些农民、这些贱民,惟有这种爱,才能发现这种卑贱之中的实在,这种实在之中的美感。

  中国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当代小说,尤其是涉及到历史的小说,大多取激烈批判的姿态。《骚土》的历史情境是“文革”,也是最容易引起极端情绪的场所。但是老村没有,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作者,他在小说中用形式将个人情绪进行了秩序化和美学化。具体来说就是,《骚土》同样可以理解为一部批判反思之书,但他不是一种理念化的批判,而是将这种批判融入到人物之中,通过人物自身的遭遇来呈现历史本身的荒谬和残酷。这就需要提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邓连山。这个“旧社会”的乡绅,最后居然变成了《毛主席语录》的“复读机”,同时也成为最合格的告密者和同谋者。邓连山的转变是一种文化对另外一种文化的胜利,也由此可以管窥这一文化的规训功能之强大,正因为其规训能力之强大,其破坏性也就越发可怕,对比观照中国当下的价值失序和道德焦虑,也许我们更加心有戚戚。《骚土》批判的力量,从历史进入了当下。

  前面已经说过,老村不是一个概念化的作家,他对文体、语体和人物的高度敏感使其批判总是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美学形式。这一点,《撒谎》最为突出。与《骚土》不同,《撒谎》的结构是完全现代的,它以成长小说的形式,书写一个叫阿盛的中国人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人生历程。两个戏剧性的细节构成了阿盛人生的起点和终点,起点是他在“共和国诞辰六周年的日子”给毛主席像敬礼,并成为他一生的信仰;终点是阿盛在化粪池里淹死,以喜剧的方式完成了悲剧的人生。《撒谎》是一部奇特的小说,整部小说都是阿盛对伟大人物的模仿,从语言到行为。关键问题是阿盛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模仿,他以为这就是他真实的存在方式。在这个意义上,阿盛是一个没有内在的人,他的外在是“伟人”的话语幻觉,而他的内在,在这种外在的幻觉中被渐渐掏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的“空心人”。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部小说像《撒谎》这样以全篇之力对抗一种权力语言。

  阿盛是谁?他和阿Q是什么关系?他是革命时代的堂吉诃德吗?我们有没有想过,赵树理笔下的新主体——小二黑——可能会变成阿盛。或者说历史已经吊诡地证明,阿Q虽然经过了小二黑的革命改造,却依然不过是成为了空心人阿盛。虽然老村这部作品主旨在批判,可我却在其中读到了某种怜悯的东西。这个阿盛,不就是某时某刻的我们吗?

  老村说,阿盛就在我们中间。“因为撒谎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生存悖论”。不仅是撒谎,还有暴力,还有惩罚,还有规训,还有刻意的历史遗忘。但同时也有温暖,也有安慰,也有人性不能被黑暗遮蔽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