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和汉语的关系就是水草和水的关系
新京报:你说过“如果没有《红楼梦》这本书,估计我的写作达不到现有的水平。”你如何看待《红楼梦》对于现代汉语写作的影响?
毕飞宇:从文本上说,或者说,从语风上说,我不认为《红楼梦》对我有直接的影响,但是,《红楼梦》是一本已经融入了中国文化的一本大书,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你可以规避它,但是你很难摆脱它对你的间接的影响。一部艺术作品,能够产生直接的影响算不了什么,一旦具备了间接的影响力,那就了不得了,这才是伟大作品的硬性标志。
别的不说,就说白描,《红楼梦》真是登峰造极。《红楼梦》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区别就是国画和油画的区别。《红楼梦》的线条无出其右,这才是中国小说,这才是汉语小说。《聊斋志异》是文言,它是我们雅小说的最高代表,《红楼梦》是白话,它是我们俗小说的最高代表。无论是《聊斋志异》还是《红楼梦》,都可以让我们敬仰一辈子。
你也知道,我的小说是从现代小说起手的,到了《玉米》,开始白描了,我注重线条了,我手上的那点基本功全是从《红楼梦》里直接或间接地偷来的。当然了,我说的是小说的技术,就思想和价值观而言,《红楼梦》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我们也不能把《红楼梦》捧到天上去,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是真理。但是,话也不能说死了,《红楼梦》里头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大苍凉、大虚无,那种虚妄的生命感,其实已经跨越了文化、民族与代际,都是人类的终极处境,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雪芹和塞万提斯、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有什么区别呢?和萨特、加缪、卡夫卡又能有什么区别呢?你用现实主义的那一套话语去解释《红楼梦》,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用存在主义的那一套话语去阐释《红楼梦》,同样也没有问题。在我的眼里,曹雪芹可比卡夫卡厉害多了。
新京报:曹雪芹比卡夫卡厉害?你指哪方面?
毕飞宇:我对卡夫卡的价值毫不怀疑,但是,一个作家有一个基本的任务,或者说,一个大师级的作家有一个基本的任务,读者可以通过你的描述去想象你所经历的历史场景,而不仅仅是了解你的感受、情绪、思想与判断,曹雪芹在这个方面做得太出色了,通过《红楼梦》,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到大清盛世贵族生活的基本生活,建筑、食品、时尚、宗教、交通、教育、卫生、习俗、娱乐,几乎就无所不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