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几千凭君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部诗经里,最爱这一篇。那是秦风里的歌谣,遥想当年的北方,应当是温暖湿润的吧?然而那苍凉的文字犹如谶言,预感着在茫茫万世之后,人们终将失去那干净的水,失去那单纯的向往,失去那清扬的季节。而伊人的倩盼风流,终于只成为梦里水乡那遥远的追慕思恋。
也唯有在这样的诗句里,我们才能如此地确信:所有曾经的刻骨铭心,终将化为生命中苍苍茫茫的背景。只有那千年以前的水,还记得发生过的故事,还记得许下过的盟誓,还记得,这里曾经也有过单衫杏子红的燕鸾妩媚。
我希望有这样的见证。我还希望有这样的遗落。
选择西安,大约只有四个字,最是此际心情:避地江南。
玉
诗经里说英雄,是“佩玉将将”(《秦风·终南》);说美人,却也可以是“佩玉将将”(《郑风·有女同车》)。
那样的生命,宜于英雄,也宜于美人。
我突然地便喜欢了玉。
谐婉是她,妍雅是她,一切娉婷嫣媚、淑仪娴逸,都可以是她。
在蓝田买玉,只为一句“蓝田日暖玉生烟”。从来没有读懂过那句诗,那七个字之中的美魅,千百年来,从不可解。
《说文》里说:“玉,石之美者”,原来玉也只是石头啊。可是为什么,每次一个人徘徊在上博的玉器馆里,恍然总能感知她们的呼吸辗转?而又为什么,每每出得玉馆,总有那么强烈的不适?我知道自己,在都市阳光下的莹彩暖暖,是隔不断洪荒草昧年代的那一声呼唤的啊。由死返生,那是软红万丈里唯一的凭证。
今日戴在臂上的玉,应是此生的符信罢。我探腕入水,她在波光里活过来;我举袂揽风,她在阳光里活过来。在肌肤相亲里,玉与我,我们一起活过来。
爱玉到了极致,于女子,应是返身自重罢。
碑林
久久立在〈颜氏家庙碑〉前。碑上这一行字,令我低徊不已:“无而称之,是诬也;有而不述,岂仁乎?”原来“诬”和“仁”,还可以有这样好的解释!溢美不对,而真正优美高尚的价值,如果任其湮没,也就是不仁。同样地不可以原谅。
时光岁月是真的会改变人的。年少时岂能料及今日,在颜公的书法前,几欲深深一拜。从前看碑帖,唯觉颜公书法朴拙稳妥,而今应该知道,真正的朴拙,是从性情深处流溢出来的温柔敦厚。如杜老的诗。那时读到他写小儿饥饿而死,笔调极沉痛,这还不难;难的是他笔锋一转,说,我自己好歹是朝廷命官,尚无力保住爱子,黎民百姓在这个年代里还能活么?我看到这里,突然泪如泉涌。这就是仁心,就是推己及人的恻隐之心,那一刻,我方真的体会到,诗教的温柔敦厚,究竟如何解释;性情之正大,又应该如何表现。后来同学复习文学理论,把课本上说的杜甫能写出好诗,归功于他的爱国爱民情怀当作一个笑话说给我听。我当即正色曰这是对的。在爱国爱民已经被说滥的今日,有多少人能够深刻地了解这真的是一种非常优美高尚的价值?人们如是说着杜甫,如是说着他的迂腐,如是把他当作一个笑话来流传,伫立颜公碑前,真觉诗教之亡也久矣,文化人背弃了中国文化的本位犹可以安身立业。而“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此其谓乎!
大雁塔
现代人站在高层看车水马龙,唯觉人间如此繁华,而己身如同微尘;登上大雁塔的最高层,一袂远风,此际唯觉天地甚宽,而我自己亦甚高。有飞鸟一掠而过,天地一片清明。
玄奘当年,是不是经常这样地凭栏远望?
中国的人物画,总是在形貌上极不经意。纳兰性德这样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留在红尘间流转的画像很不怎样。如果,按画像来描绘乾隆、康熙的龙颜,那恐怕也是一件极其令人为难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