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例外,是玄奘像。如此清俊的少年,玉树临风,神情间,是清朗洒然。可以想知,在一个浪漫高华的时代里,高僧当年,亦当有过掷花如雨的红尘风光罢?
如此翩然的男子,竟孤征求法,难道真如梁漱溟先生说的那样:“生命力强的人,要求亦高,……偏对于相反的一面——如贞洁禁欲、慷慨牺牲——感觉有味”么?奘师历十七年,于贞观十九年正月归京师至龙朔三年十月,十九年间,译经七十三部,一千三百三十卷,热诚可敬,而精力亦自可惊。《三藏法师传》:“师自永徽改元后,专务翻译,无弃寸阴。每日自立程课,若昼日有事不充,必兼夜以续,遇乙之后,方乃停笔。摄经已,复礼佛行道。三更暂眠,五更复起,读诵梵本,朱点次第,拟明旦所翻。每日斋讫,黄昏二时,讲新经论,及诸州听学僧等,恒来决疑请义。日夕已去,寺内弟子百余人,咸请教诫,盈廊溢庑,酬答处分,无遗漏者。……”我想奘师当年,一定是常常这样凭栏远眺的。
名寺
西安的名寺,现在当然以法门寺为最。因为举世闻名的佛骨。昌黎先生若是生在今日,一定不会冒死谏迎佛骨的,毕竟是“天子圣明”,早料及一枚佛骨,能在千年以后养活一大堆和尚,当然,还有旅游业。
但我在佛骨前,敬意全无。倒是诵及“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时,涌起若许的虔诚与向往。
我不亲近佛教。首先就是因为现时的佛门,早已不是净土。我喜欢的态度,是简单、明朗,可以随俗随喜,但是千万不要假托圣人的名字。大俗若雅,实在是最大的亵渎。还有就是佛门的普受众施,总令我觉得没有原则,不如儒家的不饮盗泉来得当下决然。后来人强调儒家的曲身以求通,常常记不起来中国文化的最初根本里,是有这样的刚烈浩然。佛家广结善缘,凡捐钱多者,可以开光、可以镌刻姓名于碑上,我常觉是玷污了文字。
但大兴善寺就很好——我看一个寺院好不好,是以法物流通处的品位为标准的,法门寺根本就没有正经佛法书卖,而大兴善寺里,居然有《印光法师文钞三编》,线装的四卷。我犹豫了一下——毕竟是孤身旅行,背太多东西总是麻烦,可是拿书在手上摩挲再三,到底舍不得放下,连一本《毛诗课》一并买了。那本《毛诗课》到底是谁的著作,我可是到现在还不知道,只晓得是抗战年间支那蜀院出的。记得沈曾植的说法是:佛法不兴,是因为儒学不振。于是在寺院里居然有这样的书简直令人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从兴善寺出来已经是黄昏,到护城河边坐下,在古城墙的暮色里,捧书而看。犹记秋天的时候在南京中华门城堡上头,看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只觉自己是坐在整个的阳光里,亦坐在如此的人世间,唯觉天地清旷、岁月静好,而人世悠悠转过千年,竟如隔不断昨日的风和阳光。是如此大的风景,而人在风景里面亦不必有惭愧,现时的好与不好,是改变不了山河的颜色的,它只是安然。
又有一个黄昏去大清真寺,从没有见过这样肃穆的寺院,——不是因为没有人,是有人的,是头缠白布的回民信徒们。他们穿行在一道一道的古门坊之间,如同幽灵。不,我不是贬低他们,我是感动,宗教的虔诚,原来是这样怕惊动真主、是这样地于穆不已啊。
孔子说的,因为“难”,所以不可以“息”,人心的向上一路,是至死方息。我实在是不赞成伊斯兰教的,可是,在清真寺里,我忽然有了敬意,用生命、信仰、情感堆积起来的人生,总有值得尊重的理由罢?尤其是在循规蹈矩得荒唐的年代里。
于我,游山玩水是把自己遗落在软红万丈里的心一一收拾起来,交还给山、交还给水,交还给自己。从江南来,依然回到江南。天末凉风起的时候,应该尚有江南摆渡船罢?在山与水重重围得的花蕊之间,凭君轻问:归路几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