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正是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的勃兴,在丰富文学表现技巧的同时,将“现实”的文学引向“虚构”的歧途。现在看来, 《虚构》《现实一种》《褐色鸟群》等作品在深化个人体验、丰富文学技巧的同时,对现实的问题采取了有意疏离的姿态。于先锋作家而言,“现实性”反而成了制 约文学走向卓越的罪魁。但他们开启的“纯文学”观念其实走向的是一个“圈子化”的小众世界,其作品的格局也日益狭窄。在他们的影响下,文学甚至逐渐沦为学 院体制与批评机制供养的“文化标本”。此后,随着文学的分化,呈现生活现实的责任反而被拱手交给商业写作和消费主义文学,而“纯文学”则携带着更大的理想 走向沉沦。这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密室写作者”,不断地疏离现实世界的人间烟火,沉迷在想象与技巧的泥淖之中,妄图用观念和语言的狂欢来驱逐现实生活 的痕迹与意义,而他们也理应为如今文学边缘化的现实负责。直到新世纪伊始,人们才开始不断地对“纯文学”观念做出检讨,重新认识到作家看清广阔现实的重要 性。
如今的文学,当然已经很难令人满意。这突出地表现在,功成名就的作家们总是在“纯文学”的惯性下写作,他们似乎早已丧失了把握现实的能力,因而 也总是习惯咀嚼一己悲欢,与现实的苦难巧妙地擦身而过。相形之下,那些商业化色彩浓郁的文学形式,反而以别样的方式维系着文学与现实的紧密联系。比如那部 因道德之名为人所痛斥的《蜗居》,它所表现的房地产世界以及百姓生活,终究是时下中产阶级最为关心的现实问题,大资本与腐败官场的阴影之下,“普通人”艰 难而又令人心碎的价值抉择,所呈现的正是时代的病症所在。就连郭敬明的《小时代》也展示了现实生活的重要侧面,它裹挟着青春文学的印记,商业的气息也扑鼻 而来,但小说(或电影)所表现的时代情绪还是能够让人清晰捕捉的。虽然作品本身并非以批判的姿态呈现,但郭敬明这位文学商人的全情投入,确实能够让人体认 新时代的财富崇拜与“金钱奴隶制”的魔力。
这两年成名作家的作品集中出版,比如马原的《牛鬼蛇神》、林白的《北去来辞》、苏童的《黄雀记》、韩少功的《日夜书》等,然而给人的感觉是,尽 管老作家的功力尚在,叙述圆熟令人称道,但稍感遗憾的是,这些作品皆流于个人情绪与历史记忆的表达,仿佛都在思忖个人的体验与悲欢,而回避对现实的描写。 在此之中,余华的《第七天》和马原的《纠缠》,虽然都是不同程度的“中国故事”,难得地体现出作家的勤勉和变化的决心,但事实却残酷地证明,他们的努力终 究难以令人满意。
《第七天》是余华停笔多年后的一部长篇小说,亦被认为是对现实展开“强攻”的作品,但正如人们所评价的,他所发现的问题只是流于新闻片段的拼接 和微博热点的剪辑,总体并不能令人满意。客观地说,小说《第七天》实际上延续了余华在《十个词汇里的中国》中对现实的描绘与情感态度。正如他在那本随笔集 的后记中所说的,他“写的就是中国的疼痛”,而《第七天》所体现的现实态度和历史看法则如出一辙,只不过以小说的具象方式呈现了出来,其中当然不乏更为情 绪化的叙事表达。在他看来,这个长篇作品写的是“一个国家的疼痛”,一个平凡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故事,贯穿其间的拆迁、死婴丢弃、“鼠族”生活、杀警 案、地下卖肾等元素在小说中聚集,构成一个万花筒式的当代现实世界。其中作者的激愤在于,小说里只有死人的世界才是没有贫贱、没有悲伤、没有仇恨的人人平 等的所在,因而多少包含着一些“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毛病。总的来看,小说流于一种浮泛式的现实描摹,贯穿其间的亦是愤恨式的情绪表达和寓言化的观念演 绎,再加之小说章节之间的叙事并不流畅,情感难以衔接的弊病较为突出,这些都不免让人怀疑作者写作的诚意。当然,小说也自有其复杂面,其包含的微妙抒情性 不容忽视,另外语言中也蕴含着一种阴郁和绝望的美感,这都让人想起他早期小说《在细雨中呼喊》的某些风貌,这或可算作《第七天》为数不多的亮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