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便写了那篇著名的《归去来兮辞》:回去吧,故乡的田园就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快回呢?让我的心灵受这样的折磨,实在不行。这个世道与我不合,还出去干什么呢?(“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这次出去为官对他刺激太大了,他对官府,对这个制度已经绝望。他向往尧舜时那种人与人之间平等、和谐的生活;向往《山海经》里的神仙世界;向往古代隐士的超尘绝世。此后,他就这样一直在乡下读书、思考、种地。
终于在他弃彭泽令回家16 年之后,在他57 岁时写成了这篇320 字的《桃花源记》。作者纵有万般忧怨压于心底,却化作千树桃花昭示未来,虽是政治文字却不焦不躁,不偏不激,于淡淡的写景叙事中,铺排出热烈的治国理想,这种用文学翻译政治的功夫真令人叫绝。但这时离他去世只剩下6 年了,这篇政治美文可以说是他一生观察、思考的结晶,是他思想和艺术的顶峰。历史竟是这样的相似,陶渊明五仕五隐,范仲淹四起四落。范仲淹那篇著名的政治美文《岳阳楼记》是在58 岁那年写成,离去世也只剩6 年。这两篇政治美文都是作者在生命的末期总其一生之跌宕,积其一生之情思,发出的灿烂之光。不过范文是正统的儒家治国之道,提出了一个政治家的个人行为准则;陶文却本老子的无为而治,给出了一幅幸福社会的蓝图。
陶渊明是用文学来翻译政治的。在《桃花源记》中他塑造了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地,往来耕作,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是一个自自在在的社会,一种轻轻松松的生活,人人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在这里没有阶级,没有欺诈,没有剥削,没有烦恼。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共产主义。陶渊明是在晋太元年间(公元376—396)说这个话的,比《共产党宣言》的发表(1858年)还早1 400 多年呢。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影子,我们就称它为“桃源主义”吧。但他确实是开了政治幻想的先河。
当政治家们为怎样治国争论不休时,作为文学家的陶渊明却轻轻叹了一声:“不如不治。”然后就提笔濡墨,描绘了一幅桃花源图。这正如五祖门下的几个佛家大弟子为怎样克服人生烦恼争论不休时,当时还是个打杂小和尚的六祖却在一旁叹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人性本自由,劳动最可爱,本来无阶级,平等最应该。不是政治家的陶渊明走的就是这种釜底抽薪的路子。
陶之后1 200 年,欧洲出现了空想社会主义。而且巧得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 莫尔很,也是用文学作品来表达未来社会的蓝图,但不是散文,是两本小说,在社会发展史和世界文化史上影响极大(所以《桃花源记》也应归入政治文献而不只应存在于文学史中)。这就是1516 年英国人莫尔出版的《乌托邦》和1637 年意大利人康帕内拉出版的《太阳城》。甚至这两本书的构思手法与《桃花源记》也惊人地相似。陶渊明是假设打鱼人误入桃花源,而《乌托邦》是写一个探险家在南美误登上一孤悬海中的小岛。岛上绿草如茵,四周波平浪静。街上灯火辉煌,家家门前有花园。每个街区都有公共食堂,供人免费取食。个人所用的物品都可到公共仓库任意领取,并无人借机多占。
更奇的是,探险家被邀参加一个订婚仪式,男女新人都要脱光衣服,让对方检验身体有无毛病,然后订约。其道德清纯、诚实高尚若此。探险家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离开后将此事传于世人,就如武陵人讲桃花源中事。《乌托邦》成书后顷刻间风靡欧洲,被译成多种文字,传遍世界。中国近代翻译家严复也把它介绍到了中国。
1637 年,意大利人康帕内拉出版了一本书《太阳城》。很巧,还是陶渊明的手法。一个水手在印度洋遇险上岸,穿过森林进到一座城堡,内外七层,街道平整,宫殿华丽,居民身体健康,风度高雅,衣食无忧。在这个城市里没有私产,实行供给制。服装统一制作,按四季更换。每日晨起,一声长号,击鼓升旗,大家都到田里劳动。没有工农之分,没有商品交换,没有货币。孩子两岁后即离开父母交由公家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