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冬夜读这本诗集,心中有一种持久的温暖和感动。从《爱情的夜晚》、《夜晚的低吟》,到《此情此景》,再到今天的《慰藉》,诗歌旅行者刘希全留下的履痕清晰可见。遥想当年,诗潮翻涌,无数人青春勃发,在肾上腺素的鼓励下,迷失在分行文字的丛林。当青春不再,大潮退却,沙滩上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裸泳者,捧着阿甘一样偏执而赤诚的心,为诗神放歌。这为数不多的裸泳者,刘希全,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有时分不清楚作为记者的刘希全和作为歌者的刘希全。这种双重身份的差异常常带来一些有趣的误读,但也为我们进入他的世界提供了不同的路径。他常常在我的办公室外面抽烟,读报,打电话,万人中他朴素得像胶东平原上的一株红高粱;在诗歌中他却说:“写出曾经对你说出的那些话/再写出说话时空气那轻微或者巨大的颤栗”。我想起了1917年在伦敦阴沉的天空下,在劳埃德银行担任评估员的T·S·艾略特,也想起了在《四个四重奏》中说“只有通过形式,模式,/语言或音乐才能达到静止/正如一只中国的瓷瓶/静止不动而仍然在时间中不断前进”的伟大的T·S·艾略特。他们身份的差异并不妨碍他们在两种角色中相互切换或转移。在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差异造就了诗歌。顺着这种思路,我认为,诗歌和现实生活建立了一种对等关系,或者说是一种相互补偿关系。狄尔泰说,“诗把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下解放出来,激发起心灵对自身价值的认识。诗扩大了对人的解放效果,以及人的生活体验的视界,因为它满足了人的内在渴求:当命运以及他自己的抉择仍然把他束缚在既定的生活秩序上时,他的想象则使他到达他永不能实现的生活。诗开启了一个更高更强的世界,展示出新的远景。”这种远景,构成了一个诗歌旅行者的未知世界,也构成了一个诗歌的精神幻象,一个遥远的乌托邦。
刘希全说:“我要写出朴素的诗歌/我只需要一张纸、一支笔,甚至/什么也不需要,我只想让诗歌/在我的心里好好地活着/也像芦苇,在浪头中站住、站稳——”这种近乎直白的宣言至少暗示了两个信息:作为个体的人在当下的处境和抉择,以及一个诗人在技艺上所认同的美学标准。诗人凭借“芦苇”这个符号精准地揭示了诗歌或诗人的生存状态;用“朴素”作为一种风格的高度来约束写作行为。
一个诗人如果选择他不熟悉的题材进行处理无疑是危险的,要么骑虎难下,要么掉进玄学的陷阱。刘希全无疑很好地规避了这个风险。他的诗中,我们所读到的都是我们熟悉的东西。但是,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如何让读者在习以为常的审美中获得陌生的、不一样的感觉?这是对一个诗人最严肃的考验。优秀的诗人往往会进行自己独有的探险。对于刘希全而言,我认为,他选择了一个字:小。
小的题材。小的事物。小的角度。小的篇幅。他写蜂群:“在浩瀚的、缓缓起伏的蓝天之下/一千只、一万只金黄色的小鼓/正漫天飞舞”;他写蚯蚓:“一平方米的地方,是它们的村落/十平方米的地方,是它们的祖国”;他写草:“他所使用的惊叹号/是一棵草带着一团泥向上飞/他所使用的破折号/是一棵草把自己绷成一条直线向前跑”;他写小米:“从莱阳到北京,一千多里路/这些小米迎着十二月的寒风/走得有些累,但都没有走失/一粒粒都靠得很紧,像在/相互取暖”;他写家谱:“但我知道,家谱上/她们并不存在,她们像是多余的:/多余的血脉,多余的话/多余的心跳,甚至,多余的死”……
他俯下了身子,与泥土对视,与闪电攀谈,捕捉光线,摹写声音。“对于这个世界,我是谦卑的/……我是最下面的刻度,是低的,是暗的/因而显得有些孤单,显得不合群”,也许,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正是这种谦卑的、低下的姿态,使他获得了俯瞰整个世界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