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初,肖伯纳正当红时,流传过这样一个段子:某姑娘一日在戏散场时,忍不住对身边另一个观众说:“奇怪了,他把你在夜深人静独处时心里想到的事全拿出来说。”读艾丽斯·门罗的短篇小说,便忍不住想到上面这则旧八卦:她让全副武装、言不由衷的我们暂时离场,她的文字唤醒了休眠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想法,借着另一副躯体另一双眼睛,重新打量这个世界的无限光明与黑暗,聆听到各自内心那些不合时宜的真心话然后局促不安。
门罗的这种力量让人着迷,也让人恐惧,很多时候,我们会迷惑她究竟是控制了角色,还是控制了我们——我们栖居在她的人物里,在一片嶙峋的岩石地上跋涉,前望后望是没有尽头的黑暗荒凉。一开始,她把我们拉进安大略小镇女子的方寸天地里,那是一个男人缺席的世界,母亲、女儿、娘姨和姐妹们试图在暗淡的生活中寻找各自的生命之光,她们尝试从缝纫和园艺、平底锅和馅饼中突围,放纵着投入身体和灵魂的冒险,最终在经历过爱情和幸福的幻灭后,仍然甘之如饴,毕竟,在曾经的风浪颠簸里,有过乍现的灵光照亮生活的阴霾。后来她走出故乡的土地,《石堡风景》的画布上,绘着17世纪的苏格兰,在另一个时空里,她的文字依然牢牢攀附着世界的粗糙表面。但这时,她已经不再满足于做家庭故事的说书人——她开始探询真实与虚构这两张地图的接壤地带。那么现下这本《过多的欢愉》是她过去的综合和延伸,十个短篇故事里,有困难重重的家庭和个人,有暴力和情欲,有堕落和死亡,纠缠在真实和虚幻织成的网里。
如果简单粗暴地提炼《过多的欢愉》,这些故事大概要被归到低俗小说的行伍:凶杀、暴虐、偷情、背叛、自杀,这些庸俗的元素埋伏在素俭平实的文字里,随时准备挑衅我们的眼球。不过呢,正牌的低俗小说要把上述各种桥段尽数利用,酝酿廉价的情感高潮。在这个岔路口,《过多的欢愉》和它们分道扬镳,因为它骨子里是反戏剧化的:那些有可能催化情节爆炸的元素,被搁置在模糊的远景里,可以被搬上舞台的风起云涌或者大开大阖,在日常的起居室和客堂间里,只存着若有若无的回音,可正是这隐约的、隐秘的回音,磨损着那些夜深人静时独处的心灵。我们是早已习惯了精打细算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在侃侃而谈中埋藏灵魂不能见光的侧面,躲藏在看似有序的生活表皮下,小心翼翼地在滥情的通俗文学或者放肆的B级片里寻找自欺欺人的宣泄。门罗显然看穿了这些,就这一点而言,她非常不仁慈,甚至近乎残忍,因为她否决了我们所有可能找到的借口,然后把我们拽入灵魂深处冰冷的暗流。
第一个故事里,一个精神失常的父亲谋杀了他的三个孩子,这里让人紧张或者恐惧的并不是凶案本身,它至多是背景板上一抹刺目的颜色。故事真正讲述的,是被悲伤和仇恨打倒的母亲,从麻木中缓慢痛苦地复苏,而她情感痊愈的方式是那么的不可思议——许多年里她像强迫症患者不间断地去探视她疯狂残忍的丈夫。
另一个故事里,年轻的姑娘去拜访一个富翁,对方是她好友的情人。他要求她陪他一起吃饭,并为他朗读——赤身裸体地。那一刻,她没有反抗的力气和勇气。她坐在那里,一丝不挂,他在她面前坐下,彬彬有礼地问她:“劳驾,您能不能不要迭着腿?”在这个纠缠着耻辱和情色,征服和孱弱的场景里,故事戛然而止,我们只是被告知,那个女孩被终身难愈的羞耻感折磨:不是因为他对她做了什么,而是为了她在那一刻放弃了抵抗的驯服。
又一个故事里,大学毕业的男孩不告而别,切断了一切和家人的联系,若干年后,母亲在城市的贫民窟里和儿子不期而遇,那时他蜗居在一间陈旧肮脏的公寓里,乞讨为生。
在另一个关于少年的故事里,两个看上去“最循规蹈矩”的孩子,在夏令营里不动声色地淹死了他们的同伴,他们把那个女孩按在水里,看着她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