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故事,一个陌生人敲开了寡居女子的门,他絮絮叨叨地对她说,当年谋杀了她母亲和姐妹的,就是他……
门罗的故事总是停在让我们措手不及的时刻——在我们期待着发生些什么的时候,或者在我们等待解释和安慰的时候。这大约也是她的小说的印记:它们无所谓高潮,无所谓结束,以为很重要的人或事转瞬成虚惊一场,试图看清全局却发现陷入盲人摸象的游戏,到头来,固定在文字里的故事,仅是冰山露在海面的部分。仿佛,她把我们送进一个迷宫,没有提示,没有地图,放任我们在交错的小径上游荡。
在《短篇故事集》的自序里,门罗写道:“我很少从头到尾地读完一个故事,我喜欢随手翻到某一页,然后随兴地往前读或者往后读。我不喜欢照著作者描写的顺序阅读,因为我对于故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并没有什么兴趣,我更倾向片刻地安居在故事的时空里,感同身受地去经历人物的经验。”她的写作亦是如此,她的小说从来不是封闭的、完成式的,它更像是一场和读者共同完成的游戏,一段“艾丽斯漫游仙境”的旅行,只是这个艾丽斯带我们去的地方,不是兔子洞,也没有女王、纸牌和火烈鸟,那是被笼罩在时间和存在的迷雾下的,心灵的国度。门罗让我们错愕,并不在于那些平地惊雷的情节,而是当所有粗暴野蛮残忍的行为发生时,我们不得不在痛苦中承认,这也是我们压抑的冲动和原罪。凄惶之后更凄惶的,是她的小说永远只提供开始,在问号之后跟着一串绵长的省略号,在这方时空里,我们得不到确信或者安全。
过去的几十年里,门罗被形容成“我们时代的契可夫”,仿佛是不吝啬的赞美。最后那篇故事《过多的欢愉》看似是对这赞美的回应,因为女主角索菲是19世纪俄国的数学家、小说家。索菲才华横溢又不甚快乐的一生,浓缩了门罗在过去40年里执着的命题,比如纠结的家庭关系,比如婚姻里的束缚和空间,比如爱与自由之间的取舍,以及最终的,女性的身份追寻和自我认同。
对于索菲来说,上天给了她难得的才华,她在数学的世界游刃有余,可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她失去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生活乐趣,在扮演女儿、妻子、母亲和情人这些角色时,她处处碰壁,一败涂地。我们读到的索菲的故事,是她在不久人世时断断续续的回忆,带着小说家身份的她,为自己缀连的人生片段,亦真亦幻,虚虚实实。借着索菲的回忆,门罗把我们带到了真实和虚构的缓冲地带。“真实”在索菲的回忆里是打了折扣的,因为她在回忆里重塑了她的人生,那些吉光片羽的闪回里有粉饰,有掩盖,也有谎言。她忤逆真实,是为了给常年不愈的创伤找一剂止疼药,为了更真切地触摸自己的过去,也为了在虚无的存在中给“自我”找一个确凿的位置——其实,索菲的回忆和门罗的写作是重合的。
在弥留之际,索菲觉得她在生命中跋涉过的悲伤“就像古老歌谣里描绘的灾难,它不过是故事的一部分”,回看往昔,“隔着岁月和智慧的滤镜,它们有了崭新的面目。”索菲的这番生命感悟,或许,也是对门罗的写作最妥贴的形容。纵然,契可夫高大的影子依然笼罩着短篇小说的天空,面对门罗,我宁愿叫她一声:我们时代的艾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