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期待艾柯能棋逢对手,正经八百地展开一场无所不包的谈话,这种期待远胜过看他一人卖弄学识喃喃自语。在西方,谈话录向来是真理与真知滋生的地方,唇枪舌剑之中,思想如电光火石,不管是知识还是智识,认知方式还是思维方式,都有遇合,有碰撞,有互补,加上对谈双方的幽默细胞,读来必然让人欲罢不能。只是,子对谁曰这个问题,一直让人担忧,相差悬殊的二人,往往将对话变成尴尬的采访笔录或不着边际的扯皮,难怪许多对话录总是水准大失,“淡出鸟来”。《别想摆脱书》收录了艾柯与卡里埃尔的多次对谈,这一次,读者不必担心一加一小于二的损失,它至少等于二,并完全可以期待大于二。
卡里埃尔仅年长艾柯一岁,法国国家电影学院创始人,被称为法国电影泰斗李冬梅 ,以编写《布拉格之恋》、《铁皮鼓》等经典电影剧本广为人知,是西班牙电影大师布努埃尔最青睐的编剧。其人乃骨灰级书痴,嗜书如命,藏书万卷,与艾柯不相上下。二人的对谈,就围绕书的历史、命运、收藏,杰作与愚蠢之书,以及网络对书籍的影响等话题徐徐展开。
面对家中万卷藏书,几乎所有爱书人都受到过这样充满敌意的质疑:“这些书你都读过了吗?”这二位藏书家整日坐拥书城,自然没少受到来客的揶揄。对于这个问题,艾柯准备了好几种答案。答案一:“不。这些只不过是我下周要读的书。”答案二:“我一本都没读过。不然我留着它们干吗?”又或者:“您知道,我不读书,我写书。”艾柯承认,藏书人不会读完每一本书,否则人们将不会有时间把某本心爱的书读上四五遍。在他们看来,无书不读无时不读才真正是一种需要拯救的行为。收藏癖是有自由有选择性的正常行为,阅读癖却可能是一种反常,这种对阅读行为的依赖,甚至超越了对书籍本身的真正兴趣。面对那些我们收入囊中却从未读过的书,二位表现出不约而同的坦荡,着实让患有收藏癖的读者松了一口气。
卡里埃尔透露,他曾目睹戈达尔在剪辑电影之前,独自一人,长久地盯着那些装着各种镜头的卷筒。他并不打开它们,只是盯着它们,仿佛在回忆,在寻找一种指令,一种灵感。我们是多么熟悉这个镜头啊。当我们想要写些什么,在图书馆,在书店,在家中书橱面前,有多少人会长久地注视着那些书脊,却不去打开,仅仅浏览着那些书名与作者,正如艾柯所说,“从书香中获得养分”,通过凝望与嗅觉获得知识?在他们看来,书店与印刷书籍一样,都是无法摆脱、不会消失的。如果说书店给人以“有尺度的眩晕”,那么,在网络信息充斥泛滥的时代,我们面临的将是50亿个百科全书所带来的无限的晕眩。这也就是为什么电子书不应当拥有取代印刷书而存在的命运—当阅读对象的数量明显超越了我们的阅读能力,当获取阅读对象不再需要我们支付任何代价,当信息予取予求,并充满主观与谬误之时,我们将索性不再阅读。同时,我们会成为电子书收藏家,那些我们拥有却永远不会去读的书将远远超越我们的架上书,并将因永远不会受到旁观者的指责而安然长眠于硬盘的坟墓之中。
在2008年的世界经济论坛上,有位“未来展望学家”预言了四种未来15年影响人类的现象,“书的消失”就是其一。对此,二位都认为,书不会消失,只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也许在不远的未来,图书馆将成为少数怀旧趣味的读者满足乡愁的所在。而我们只需把书的范畴拓展到“书写”的范畴,就会发现,只要人类还有手,“书写”的动作就必然会永久持续。艾柯说,书写是“近乎天然的”,“与身体直接相连的交流技术”,正如人类发明了轮子后,几千年来轮子始终与史前的轮子如出一辙那样,书写的命运长于书籍的命运,更加不得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