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故乡,然而不幸的是,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里,人与故乡无可避免地疏离了。有的人出生时就远离了故乡(故乡不等于出生地);有的人即使在故乡出生,渐渐长大后也会为外面的世界所吸引所诱惑,出外追寻缤纷的人生梦想,哪怕偶或回到故乡,他们也是故乡的陌生人,故乡成了他们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就此意义而言,作家陈黎是幸运的。
陈黎的故乡在台湾花莲,花莲不仅是他的“父土”,也是他出生、成长之地,他仅仅在读大学期间算是较长久地离开过这里,大学毕业后就选择回到了故乡小城,教书、吟诗、写作、翻译,如今已是一位鬓染白霜的“退休小城教师”,他把自己的韶华岁月都交付给了故乡。能如此是因为,对于陈黎而言,拥有花莲是件美好的事,花莲不仅盛纳了他,更是他的诗意栖居之所,在花莲他可以恣意放飞想象,迄今他已出版了10多部诗集以及数量更多的译着,《想像花莲》则是他的第七部散文集;而对于花莲而言,拥有陈黎则是她的骄傲,故乡花莲一次次地进入了他的笔下,从而以一种陈黎式的文字来呈现。陈黎的散文集《想像花莲》正是由两类文字汇合而成,一是让别人“想象花莲”的文字,“想象生他、育他、骄傲他、驯服他的这个小城”;二是陈黎发自花莲的想象,“呈现他在小城花莲,对到过或未到过的异地、异时的追记与想象”。上述两种文字都自有其意义,不过,显然第一类文字对花莲之外的人们更有诱惑力。
花莲有什么值得想象的?且来读读全书的开篇《想像花莲》。作者这样描述他心目中的花莲港街地图:“我的花莲港街地图是绘在记忆与梦的底片上的,一切街道、桥梁、屋舍、阡陌……皆以熟悉、亲爱的人物为坐标。”作者心中的花莲关乎记忆,关乎往日,更关乎那些在故乡口口相传的人物。作者记忆的出发点是贯串小城的一条溪流,这条溪流先经过他曾经就读的明义国小,然后是诗人杨牧家住的节约街;接着是中正路,作家王祯和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街道,王家就在这条路上;再接着,是小说家林宜澐生长的中华路,而林的爸爸是“明义国小棒球队非正式的后援会长,只要击出全垒打,就送最新最帅的‘中国强’球鞋”;过中华路不远,就是作者所住的上海街;而再往东,是诗人陈克华所住的南京街;而接下来,还有诗人陈义芝出生的重庆街……无需再罗列了,单单这个人物名单已经足够了,花莲小城人口不过万余人,就已经滋养了如此之多的作家、诗人,辉耀了台湾文坛的一方天空,真所谓地灵人杰之地,怎能不令人肃然仰慕,并心向往之!
花莲令人向往的,还在于它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另一个有着动听名字的台湾小城是宜兰)和名字背后的历史积淀。关于花莲的地名有很多传说,作为一个书写者,陈黎当然不会疏忽这些传说,在《家乡的命名》一文里他重温了这些传说。文章以陈黎自己的一首诗开头:
家乡的命名:花莲。洄澜
奇莱。哆啰满。里奥特爱鲁
诗里提及的洄澜、奇莱、哆啰满、里奥特爱鲁,都是花莲的旧名,而且“一个比一个旧”。洄澜,是因“以溪水奔注与海浪冲击做萦回状得名”。而齐莱,则是来自于阿美族语的“奥奇莱”,这是阿美族对其聚居之地的自称,意指地极好,汉人省略了首个字,就成了齐莱。哆啰满是Turoboan的音译,1630年代西班牙统治台湾东北部,Turoboan是三省之一。里奥特爱鲁则是葡萄牙语Rio de Ouro的音译,意为“黄金之河”,最早在明朝弘历年间,葡萄牙人航经台湾海峡,绕到台湾东海岸,发现沙金,就用其本国产金的河流来命名。里奥特爱鲁是目前所知的花莲最早的名字。在小诗的最后,陈黎用一个引号作结,他自称:“也许表示我家乡,在过去或未来,还有许多其它我不知道的命名。也许觉得所有的历史都是虚构的。或者,杂糅不同族群,磨冲突于无形的这块乡土,是容许不断再写、覆盖的丰满的空白。”《家乡的命名》,是陈黎对自己一首诗作的注解,也是对花莲历史的一次打捞,更是他对花莲过去及未来的一种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