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边的房子在我看来一模一样。汽车嗖嗖开着,也不知往哪儿开呢。我堂兄是普通牧民,司机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正想着,车拐进一个院子停下。我爸、我妈和我姐他们正从阿如汗的白车上下来,被晒得黝黑的人们围着,有我哥、我姐和一帮满地乱跑的孩崽子。当我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全体人的话语和动作都冻结了,表情凝固。半转身和手里拿东西的人静止在刚才的动作里。我爸正往头上戴草编礼帽,穿红跨栏背心的堂兄朝克巴特尔大张着嘴,堂姐阿拉它举起双手摸着脸颊。我不知咋办,眼泪先于话语落在沙土地上。朝克巴特尔第一个醒悟,大喊:“原野!”他紧紧抱住我,堂嫂和堂姐从两边抓住我的胳膊。我爸我妈复活表情,顿时喜笑颜开,说:“哎呀,你从哪儿来的?咋回事啊?”我的到来如同精心设计,我姐塔娜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太滑稽了,我突兀而来抱着朝克巴特尔哭,堂兄把眼泪抹进雪白的鬓发里。“你俩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人,”塔娜说。哥嫂越发对我刮目相看,嫂子灯笼假装捏捏我胳膊,看我是人还是神。
原来,我外甥开车迷路,晚到了,他们刚刚进院。冥冥中这一番安排让我们肃然起敬。我爸说:“这不是一般的巧合啊。”说话进屋,上炕喝茶吃奶豆腐。我忽然想起把布仁局长给忘了,同行的还有朝鲁吐镇的书记和镇长,他们给堂兄带来了礼物。我把他们请上桌,一起喝茶。牧区干部朴实,没挑礼。
我爸回家了,他今年八十七岁,离乡将近七十年。中间回来多次。他眼前是公路、釉面砖的房屋和农用车,黑绿的玉米叶子在风中翻卷,远处有一溜树林的梢头。我说这和你小时候不一样了,我爸说一样。我不知道什么一样。我爸沉默了,他不再激烈地讲述往昔。他老了,他手扶窗台长久地向外看——这是老年人了望世界的独有姿态。窗外有阳光下晃眼的沙漠和停在天边飞不动的云。七十年前,他从这里投身军旅,这辈子历经劫难,九死一生,支撑他活下来的能量来自民族和故乡。三十年前,我爸创立了一个民间非营利机构——昭乌达译书社,集合同道收集整理十二卷、几百万字的蒙古文学典籍译成汉文出版,是历史首创,他本人获得内蒙古文学艺术突出贡献奖金质奖章。对我爸而言,文化不是一个民族的花边而是它的筋骨血肉,它们是土地和呐喊,是奔流的大河与马的目光。我爸觉得蒙古族所有的诗歌、赞颂词、音乐与史诗都在描绘他那个小小的胡四台村,“没比的,太美了!”这个地方恒久如一,永远都“一样”。堂兄为我爸请来一位谈伴,是他岳父也是我爸小时候的朋友猫儒,他和我爸同岁。那几天,他俩头朝里躺在炕上唠嗑,面颊枕自己手掌,唠到吃饭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唠。猫儒耳聋,我奇怪他怎么能听到我爸的声音呢?
傍晚,我们看草原上的落日,看朝克巴特尔赶着羊群回家,看天上星星亮如敷一层薄冰。中午高温的胡四台,入夜凉意深重。我们回屋,听到我爸和猫儒在黑暗里谈话,声音像蝴蝶在夜里扇动翅膀寻找落脚的灌木。他们说马有多少种颜色和名称,说野浆果的滋味,说庙会。我爸说攻打长春时候士兵的尸体垛成了工事,猫儒说苏联人在通辽把鼠疫患者装进麻袋里拉走。他们不开灯,小声说话,好像怕历史重演。过一会儿,我爸唱起歌——估计他们说到了一首歌,猫儒跟着唱,但他音不准,抢拍。我不知道,此刻世界上哪个地方还有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躺在枕头上轻声唱故乡的歌曲?唱《小黄马》《嘎达梅林》,像他们小时候在河边唱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