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都说《红楼梦》是常读常新的,你在不同年龄段读红楼,读出了不同味道吗?
迟子建:我曾说过,年轻时看《红楼梦》,特别喜欢给里面的人物贴标签,比如林黛玉是个敏感娇弱的好女孩,宝钗是个八面玲珑的坏女孩。而人到中年后,苦辣酸甜尝遍,才感受到《红楼梦》的光华。这时你能体会到原本招人厌的盛气凌人的王熙凤内心的无奈,能体味到尤三姐自刎后,负心郎柳湘莲泪已干的苍凉心境。
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又充满了“幻境”,他们的内心是复杂的,充满了生之欲望和死之挣扎,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红楼梦》是中国版的《神曲》。不同的是,它不是地狱、炼狱、天堂的节奏,而是反转开来,从繁华至极的人间天堂和“太虚幻境”开篇,最终在炼狱和地狱处终止。曹雪芹不像但丁,把“人”渡给上帝。曹雪芹给了“人”虚无的指向,更有心灵深度。
最欣赏李纨,把风暴都留在心底
新京报:张爱玲曾有言“人生三件恨事”之一为“《红楼梦》未完”,你也表达过对续书部分的遗憾,可否具体谈谈?
迟子建:《红楼梦》的续书部分,在气韵上,与整体的《红楼梦》是不协调的,续书像哲学家交付的作业。高鹗是深刻的,但哲学家写文学家的作业,总有些“气不相接”。在我的理解上,《红楼梦》应该更长些。曹雪芹的红楼帝国,是一砖一瓦细心筑造起来的,上面有葱茏的草木。而续书的红楼,更像个弃之不用的堡垒,虽有沧桑感,但缺乏生机。
比如黛玉之死,她在《红楼梦》中是个必死无疑的人物,黛玉偿还完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后,就要“归位”。我觉得曹雪芹在行文中,已经暗示了黛玉之死的方式,那就是“葬花”的方式,是隐含着浪漫之气的死亡,她应该像一朵被风劫掠而落入水中的花儿一样死亡,异常平静,异常华美,而湮灭她的水,就是由她的泪水汇聚而成的。现在来看,黛玉之死与宝钗出阁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写法太过戏剧化。而曹雪芹笔下的儿女,很少有戏剧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