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以林:我基本不认同蒋读经修身不走极端独裁之路的观点。蒋也想随心所欲、对权力垄断。只是蒋所处的这个环境,他对国民党,对方方面面的权力垄断,远达不到其他人的时代。就像你说的,国民党是一个弱势独裁政党,它当然想成为强势独裁,但是他达不到联共的水平。而且蒋也不是说不读史书,相对来讲,他很强调应用性的时候,他也要看史书。
王奇生:他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读了一些史书,但是完全不能跟毛泽东相比。
金以林:他对国外图书、海外经验的借助,可能比毛多。1932年他非常认真地读《俾斯麦传》。他在谈到民族独立的时候,读《凯末尔传》,他就觉得无论是俾斯麦也好,凯末尔也好,是他学习的楷模,都面临着民族的危机,怎么解决民族危机,然后怎么国家独立。
王奇生:蒋对斯大林感觉不错,尤其是抗战时期到1940年代,他觉得最了解他的是斯大林。
金以林:蒋对独裁者印象都很好,不是说他不想独裁,或者读了经书以后有了自我约束,是他达不到独裁的程度。
他对谁都不信任日记里骂人无数
汪朝光:另外,日记的作用仍然是有限的,日记本身又是一个非常主观化的史料,万万不可把日记当成一个真实的历史。
我举一个例子:近代史研究所的史学家罗尔纲先生,写的《师门五年记》,里面说胡适从北平南下,只有他一个人到火车站去送行。可是余英时先生说,胡适自己就有日记,当天到场的有七八个人。余先生也挺厚道的,他只是指出了这个事实,他并没指责罗先生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说只有一个人去送行,这个显然不完全是记忆的差误。因为七八个人,你总得记住一两个人吧,可见这里面有主观的因素,更别说因为客观的因素,确实就是忘了,这个更是很常有的。
所以如果我们把日记当成判断一个人行述的唯一标准,一定会受到误导。像日记和回忆录这样的材料,都是不太可靠的。我觉得,回忆录在本质上跟日记有相通之处。
金以林:前一段总有人争论蒋介石日记的真假。我们研究所去抄了一套,大致下来有500万字。但是问题是,有些事日记没写,比如说“4·12”几乎就一笔带过,包括皖南事变也是。
汪朝光:蒋介石日记里面也有虚饰、有意歪曲和夸张的一面。
金以林:但是起码写的内容是真的,心态是真的,只是说你怎么去表达而已。有的时候我也承认,比如蒋第二次下野的时候,他在日记中写到,他渴望自己能下野、解脱,但是这些话毫无疑问跟他当时的心境是不符合的。
还有一点我个人的体会是,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老蒋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有的时候没人跟他说心里话,他在日记里骂人无数,基本上没骂过的是孙文、宋庆龄。
王奇生:宋美龄也骂,因为宋美龄会偷看他的日记,所以他不明着写骂,就骂妇女无才便是德,教育也不行,这些都是骂宋美龄的。
金以林:尤其是抗战以后,没人跟他交流了,他对谁都不信任,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就是这种感情就在日记中的宣泄。
抗战胜利后,毛泽东去重庆,他在日记里就说我要审判他如何如何。我个人的理解,这是蒋介石的一种情感缺陷。事实上,从他的行动中,毫无任何征兆或实际行动显示,他企图审判毛泽东,或者他跟党内的领袖讨论过这个事,或者做过哪些布置。
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日记的新闻价值太大,除了新闻价值以外,蒋介石日记本身的价值有限,一定要伴随大量的其他的原始文献,特别是在台湾的国史馆的《蒋中正总统档案》才能得到对史实的印证。实际上,我们可能用的其他的档案数量要远远高于日记本身的数量。像台湾收藏出版的有一套书叫《事略稿本》,从1927年到1949年有80多本。这套书除了有蒋介石日记摘编以外,还有更多的蒋介石收发往来函电。比如胡宗南给他一个电报向他报告一个什么事,然后他给胡宗南的一个回电,谈到这个事应该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