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说,在内地,新世纪之后,才形成仓央嘉措热。此前即使我们这些诗人,对他都没太关注。他在大众文化领域的轰动效应,使诗人们重新审视他的情诗。我们发现:他保留着现代诗人遗失的许多东西,而这些恰恰是不该丢掉的,譬如对爱的关注,对信仰的反思,对人生意义的探寻。他的情诗使我联想到《诗经》里的《关雎》《蒹葭》之类,虽然时空相隔遥远,却彼此呼应。那份古拙感是无法摸仿的。它们表现的都是人类文学的母题。现代诗纵然理论再高深,技法再丰富,却常因忽略了对这类古老母题的关注,而很难唤起广大读者的共鸣。
仓央嘉措是有根的诗人,情就是他的诗的根,所以他在后世的读者中塑造出不可复制的形象,他残留的文字在全新的时代也照样能生根发芽。重开的花,却鲜艳如初开的花。
“也许它是一个古老的品种?”
“可它散发的芳香分明是为今天而准备的。”
“真正的花香,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能醉人的。”
7.
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中,《格萨尔王传》诞生在西藏的土地上。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不仅贡献了世界闻名的长诗,还孕育了仓央嘉措的短诗。我把仓央嘉措的情诗也当作“史诗”,记录了一位达赖喇嘛的情史,或者说,是他个人的心灵史。和格萨尔王不同,他不是南征北战的英雄,也不想当英雄,他只想做一个凡人,只想体会平凡的情感与乐趣,可这一切对于他居然是一种奢侈。
格萨尔王被颂歌给神化了,作为半神式的英雄屹立在雪域高原。被命运之手扶上活佛宝座的仓央嘉措,却坐立不安,总想从神坛上走下来。你可以说他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追求真实的生活,渴望还原真实的自我,其实需要更大的勇气。
仓央嘉措的情诗都很短小,有的简直是片断,似乎无法形成布达拉宫般宏大叙事的精神建筑。那都是一个人心灵的碎片,更像是柳永式水井边的低吟浅唱。这正是仓央嘉措的理想:与人间烟火为邻,与粗茶淡饭为伴,远离泥塑偶像的金碧辉煌。他要做个有体温的人,有艳遇的流浪汉,走到哪算哪,什么都不用多想,也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的情诗,表面上爱的是女人,说到底爱的还是自由啊。他一生都想为自己活一把。可惜自始至终都栖身于自身情感的废墟里。他那半成品般的情诗,就是灵魂自焚留下的废墟,却似乎比任何丰功伟绩的纪念碑更有震撼力。
这个不想做英雄的人,希望被世人遗忘的人,在死去很久之后,反而转世为西藏的一大文化英雄,被争相传诵,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敬与膜拜。仅仅因为:他创造出最贴近心灵的情史,他谱写出最平民化也最有人情味的“史诗”。是的,他没有改变当时的历史,可他影响着后人的心灵。影响心灵,不见得比改变历史更容易。
8.
正如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仓央嘉措。我们已把仓央嘉措当作一个梦来做了,因而他的形象是千变万化的。那么,我的仓央嘉措什么样子?哈姆雷特是忧郁的王子,仓央嘉措则是忧郁的活佛。同样游走于深宫之中,他们又同样毫无幸福感,不以物喜,只以己悲。纵然置身于万人之上,却仿佛天生就是悲观主义者,仿佛天生就是为悲剧而生的,使个体的悲哀上升为属于全人类的美。
哈姆雷特为生死观念而困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像个苦苦追求形而上的哲学家。仓央嘉措似乎没那么复杂,让他左右为难的是个人情感:“爱还是不爱?这是个问题。”但这样的难题发生在整个西藏的达赖喇嘛身上,就不简单了,涉及到爱情与宗教的冲突,肉体与灵魂的角逐。“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好像势均力敌,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无论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隐隐约约倾向于爱情这一边。他的叛逆性是迟疑的,温和的,甚至不无自责的,正因如此,反而比铁了心的叛徒有更漫长的挣扎过程,也就有更深刻的面临抉择的痛苦。最终的结果,显得不像是他在选择爱情,而是被爱情所选择,被爱情的手一把抓住,难以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