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的私情,不知是否得罪了佛祖?但他深受爱神青睐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情诗能不胫而走,全托爱神的福,爱神给这些支离破碎的诗句插上翅膀,使之神谕一样飞向千万颗不知是否该把爱情当作信仰的心灵,它本身就构成爱神提供的答案:“爱还是不爱?这是个问题。不爱不见得是错的,但爱永远是对的。爱,永远没有错。”是啊,爱可能比不爱多一些痛苦,但不爱肯定比爱多一些苍白。甚至错过的爱,也不是爱的过错。我是这样理解仓央嘉措情诗的。你也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千面女郎般的情诗,本无标准答案,其实是在映证每个人心中对爱的憧憬。
在拜金主义兴起的新世纪,在中国人已不相信爱情或不敢相信爱情的唯物时代,仓央嘉措不仅没被遮蔽,他的情诗反而像出土的睡美人一样复活,走进千万人惊艳的视野,即体现了野火烧不尽的再生能力,又是在履行爱神的使命。手无寸铁的爱神,只能通过情诗抵御物质的颠覆,只能通过诗人呼唤流失的信徒,多么悲哀,又多么悲壮。幸好,仓央嘉措情诗春风般吹到人们心灵的玉门关,催发草木重新滋长,为充满挫败感的爱神赢得了一次胜利。仓央嘉措的情诗哪里只是在歌唱玛吉阿米一个姑娘?更是在歌颂爱情本身。情歌在新时代创造的传播奇迹,是在证明爱情没死,爱神没有垮掉。如果你找不到爱情的踪影,就读读仓央嘉措的情诗吧。爱神没有伤心离去,她住在一位多情的喇嘛用优美的文字与旋律为之营造的圣殿里。这座圣殿,有点像布达拉宫,又有点不像。有点陌生,又有点似曾相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过这么一座梦寐以求的殿堂,只不过香火荒废已久,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仓央嘉措把我们心底埋没的爱情种子,像出土文物一样挖了出来。不仅仅如此,雨露般的歌声还使之重新生根发芽。在我眼里,仓央嘉措成了爱神钦定的形象代言人,他的情诗就是爱神捎过来的话儿,就是爱的呼唤。
唉,仓央嘉措考虑的是“爱还是不爱”的问题,我们还不如他呢,我们面临的选择:“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是相信爱还是不相信爱,比是爱还是不爱更难决断。我们在爱的能力爱的勇气方面大大退化了,并不只是时代倒退了,而是新的诱惑新的信仰出现了:是相信爱还是相信金钱?是相信感觉还是相信物质?是相信浪漫还是相信现实?这都是问题。相信一端则意味着对另一端的不相信?依赖一端则意味着在另一端失去依赖?没完没了的选择题,把我们给弄懵了。弄得我们最后什么都不敢相信了。弄得我们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了。我们怀疑爱的神圣,因为根本就不相信爱神会显灵。我们彻底成了爱的无神论者。也就成了爱无能患者。这时再听仓央嘉措情歌,我们感受到这位情圣的激情与虔诚: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这样爱着,一边爱着一边活着,不这样爱一场真像是白活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堕落。社会并不永远是进步的,与仓央嘉措相比,今人在精神方面真是堕落了。
那位在生存与毁灭之间徘徊的复仇王子是不幸的。奥菲丽娅之死,更是使他万念俱灰,而放弃迟疑,投身于毁灭。他把问题带走了,把答案留了下来。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其实都是人类共同悲剧的投影。我尤其把《哈姆雷特》视为悲剧中的悲剧。而这位为爱还是不爱烦恼的年轻活佛,不幸中又是有万幸的。玛吉阿米的出现,就像是爱神的替身,在仓央嘉措心目中增添了另一尊偶像。他不再仅仅是一位喇嘛,还无意中成了一个诗人。他并没成为佛的怀疑论者,只不过还兼任了爱的信徒。如同雅鲁藏布江那美丽绝伦的大拐弯,仓央嘉措的人生出现了一次非人工安排的转折:他的爱情将成为传奇,他的诗篇将流芳百世,他的形象将作为诗神与爱神的共同使者,走向高原乃至平原上的万户千家。他活着时是寂寞的,他人生与情感的结局是凄凉的,但这一点不妨碍他将在未来的每一个时代,都会遇见无数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