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母亲从没停止过养蚕。
大集体年代,每年等到阳坡的桑树发芽时,驻队的公社干部便会把一包袱蚕种送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蚕种就从大队主任手中传到小队长手中,队长又严肃地把一盒方格子蚕种亲自交给母亲。母亲接到蚕种后,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小心地将其包好,走进消过毒的卧室,把蚕种塞进针线篮内的棉花包里,母亲说这是“暖仔”。“暖仔”大约需要七天时间,在这七天母亲要清洗晾晒蚕具,向队长讨要木炭和石灰,父亲还要去区供销社买下五刀黑皮纸,给蚕儿作垫被子。七天一过,蚕儿出来了,黑糊糊的小点点一大片,母亲称它们为“蚕毛子”,这时母亲用一根鸡毛将“蚕毛子”刷到小箩筛里的皮纸上。接生一样细致的手脚做过之后,母亲走到门前石坎边,伸手在桑树上摘下几片嫩桑叶,剪成细丝,轻轻地撒在蚕儿身上,蚕儿就进入了食桑期。
蚕儿睡过“二眠”就变成了白色,母亲对它们的称呼便改为了蚕宝宝。蚕宝宝的生命处于幼龄期时,全身器官最为虚弱,为了让它们健康成长,母亲每天都要给蚕房四周撒一层石灰,把艾蒿叶点燃采用烟熏杀毒,并用烧酒和大蒜汁驱赶蚂蚁和苍蝇,让家里的花猫撵偷吃的老鼠。蚕睡“四眠”的晚上,母亲还在神龛上点一炉香,黑色的方桌上放四盘热菜,有腊制香肠、鸡蛋饺子、煎得二面泛黄的豆腐、豆豉炒腊肉。母亲提起小巧的铜壶,满满的斟上一杯酒,举过头顶,嘴里念道:求蚕母娘娘保佑蚕宝宝无病无痛到架上。此刻,队长与父亲蹲在院坝喝茶抽烟,等母亲敬完蚕母娘娘,那些酒菜就是他们二人的晚餐了。队长来家里喝酒也不是白喝的,因为蚕到“四眠”后食量大增,父亲一人采的桑叶已不能满足它们的口腹,酒足饭饱的队长就会指派劳力第二天去打岩桑。岩桑分光桑和毛桑两种,毛桑蚕吃了会拉肚子,甚至死亡,光桑蚕喜食,且将来的茧壳洁白结实。队长临走前钻进我家院旁的茅房,一边舒服的撒着尿,一边大声吆喝着他平日喊顺口了的社员的名字,喊到谁的头上,谁明天就可以不去修地或者薅草了,只要能扛回一百斤岩桑,一个工日的工分票就算到手了。
大蚕吃桑叶是不切不剪的,整片桑叶甩下去在一阵沙沙声中,顷刻变成几根经络。深夜,当母亲听到她心爱的蚕宝宝吃桑叶的响动时,我想在她日渐消瘦的脸上,一定会绽放出成功的喜悦。又是一个七天,蚕宝宝的食欲开始减退,母亲逮起其中的一只,用一盏油灯去照,蚕宝宝通体发亮,蚕确实老熟了,该去架上做茧了。母亲把它们一只一只的送到竹毛子和铁匠树毛子搭的架上,从上到下依次放蚕,这样才能有效地防止后上架的蚕的粪便污染别的茧壳。蚕是说老就老的,难怪母亲说麦黄一晌,蚕老一时,没有几天时间母亲的蚕宝宝便全部挂到了架上,享受着它们生命的另一个过程。蚕自从上架以后,母亲也就懒得管后面的事情了,收获多少好像已与她的劳动无关了。父亲小心地将鲜茧从架上逐个取下,装进一只大箩筐,一旁收蚕茧的队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麻利地把拴筐的草绳往称钩上一挽,用含着烟袋的嘴咕噜着二不跨五的官腔:一百零八斤,记工日五十四个,哈喇子就顺着烟袋杆儿流下,正好滴在翘起的称杆子上……
如今,母亲依然深爱着养蚕,养蚕给母亲带来了不尽乐趣,也在那个贫穷年代滋养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作者:章登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