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去天池,是在清明的上午。
太阳,在东面的山尖尖上播撒着温柔的光,远的山,近的水,便氤氲在这春天洋洋的暖意里。山上的树木,田间的稼禾,都擎着嫩嫩的绿,享受着这春光的爱抚,悄悄地在各自的身体里种下心事,种下一个季节的希冀。
上天池的路,是条石铺就的一级级的石阶,宽不盈尺,逼仄而陡峭,站在天池脚下,徒然想起“天梯石栈相钩连”这样的句子。天梯尽头,撑一汪天空,缀几朵闲云,佛陀该是隐于其间吧!
石阶如画,踏上石阶,便是一脚踏进了精制的水墨。一线沟渠,沿石阶左畔浅浅地凹下去,那凹下的地域里,一脉钢制水管因势赋形,其粗如桶,其黑如墨,恰如山之脊梁。略一静心,便能听到由管身传来的泠泠声响,该是那些奔涌而下的水珠儿们左冲右突时吹响的号角吧。拾起一块小小的石子儿,轻轻掷去,便叮地一声,脆生生,如柔指弹青瓷。石阶两畔的山坡上,是杂生的植物,大多叫不出名儿来。倒是那些招摇着的花儿,似是儿时常见之物,黄的连翘,红的毛桃,白的糖梨,一一被这漫山的新绿衬托着,偶尔有弄粉的蜂儿穿梭其间。这白的石阶、黑的水管、绿的树叶、艳的花朵,便在这初春的朝阳里恣意着,恣意得天清气明。
攀山,在我看来,应该算得上是最富有情趣的事情了。攀已经攀过的山,如同去拜一位老友,你可以一边沿着熟识的道路款款前行,一边忆想着与其相处的时光,内心满是温情。攀未曾攀过的山,如同去赴心仪已久的恋人的初约,你一边遐想着伊人的美好,一边用新奇的目光阅读着打开在眼前的一切,神之往之,心之切之。
我自然得算是去拜会老友了。沿着青灰的石阶拾级而上,登不五十级,便已吁吁气喘了。于是,便坐下来,听耳畔泠泠清脆的声音,看眉际柔嫩翠绿的新叶和这新叶烘托着的越发鲜艳了的花朵。放眼远处,春山如画,全不是前两次所见的模样。我曾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和一个夏日的黄昏拜访过天池。那个秋日的午后,一野的金黄,我们几个新来小镇的同僚相约登天池、赏秋色,一路的欢声笑语,几脸的洋洋喜气;那个夏日的黄昏,漫山遍野都是生命的旺盛与燥热,在玫瑰色的夕阳里,我们洒下一路炽烈的目光。春日的山野,不若秋日的金黄丰硕,也不似夏日的丰盈旺盛。她如待字闺中的少女,静谧中充满了渴望,一种植满了希望的渴望。
如是停坐了几次,那一汪天空渐行渐远,那几朵闲云亦遥遥远去。
在几近山顶的地方,一方沁人的蓝闯入眼帘。其水融融。形容此时的水,在我看来,似乎没有一个词会比“融”更妥帖。水,就被一个两间房那么大的用条石和水泥彻就的梯状水池盛放着,清如眼眸,明如妆镜,闲云的身形,花叶的色彩,小鸟的轻捷,一一缀在深邃的天幕上。天幕,穿过池水,显得更加澄澈明净。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切如昨,一切又非昨。当年,崔生的心情也不过如是而已。水,还是那水,水亦不是那水。春水的润泽,是要用心去体会的,她微寒之中饱含了温暖,单从池壁那微微的潮润里就可以窥探到她的温柔;她赋予这池壁的,不似秋日那渐次暗淡下去的青黑,也不似夏日那显得狂野了的激情;她含蓄如淑女的爱情,潜滋暗长,润物无声。
水池周遭一切如旧。条石、树木,杂草。所不同的是,默默躺着的条石上,模糊的字迹隐隐昭示着曾经的足迹,春日的青草尚嫩,与夏日及秋日的记忆迥异;桦树、栗树、椿树,都顶着新鲜的生命,不似夏日那样凌人,也不似秋日那样招摇。我默默停在了池右畔的桃树下。那个夏日里挂满了果实的枝头,缀满了红的花粉的蕾,不可采摘,只堪欣赏;探身,那曾经掬水嬉戏的地方,新绿葱葱,春水,却不再是欠身就可以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