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七七
出处:声色笔记 2004年4月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张爱玲小说《金锁记》的著名的开头。前些日子,等着《同学少年都不贱》“出土”时,读者的心情,也象是在等着三十年前的月色。——据陈子善的考证,这部中篇作于1973到1978之间,当时没有发表的原因,据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是:“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她看人看己,都过于透辟,《红楼梦》里评元春,说雕琢太过,伤了元气,这话也象是可以用在她身上。
篇名《同学少年都不贱》,用的是杜甫《秋兴八首》中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写两位教会女中的同学,赵珏与恩娟,几十年不同的人生经历。以小说的框架而言,几乎可以写成一部《十八春》式的长篇,但张爱玲的落笔甚简——而且是越写越简。前面教会女中的生活,还是顺序写下,有几处细节铺陈,后面几十年,只是借赵珏与恩娟的一次会面,由赵珏回忆了几段往事,跳跃点染。全文是二三万字的一个中篇,读完了觉得行笔枯简,意兴阑珊,比之早年《金锁记》式的丰腴流丽,确实出自一人之笔,笔底意境已然大不相同。
小说第一句就是——“起先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读这个小说,“不相信”是个奇怪的关键词,象个拂之不去的念头,在文中时隐时现。最初的这个“无法相信”,是赵珏无法相信自己往日的朋友恩娟,已经成了一名显宦的太太,而她自己的生活颠沛流离,象是一部写得狼狈的传奇。小说在一个突兀的跳接——“这次通讯后,过了十廿年赵珏才又写信给恩娟”后,写到作为小说的一个重要部分的她们的相会,这次相会又布满“不相信”。对十分琐碎的细节,恩娟的笑容“将信将疑”,然后赵珏就象是计数一样,在一个个神色间,记下她“第二次不信”、“第三次不信”。这诸多的“不信”,其实都还是赵珏的观照,在她不信别人,别人不信她中,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隐隐地象是有一个细声音在说: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命。但是这一切又是用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叙述下来的,简约的轮廓,触目的细节。不由得不信。
于是这部小说里头,有着一种面对命运的“到底意难平”的酸辛。早就不抱怨了不检讨了,但还压抑着沉沉的酸辛。能够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安慰呢。——只有最后的,“活着”算是唯一的安慰。总统死时,她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甘偤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张爱玲在这里加了一段小小的分析:“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所有的“不信”只有在这最原始的“真话”面前安顿下来。但如果在这一步停住,赵珏就是一个哲学家了。勘透了生死命运,不过如此。而张爱玲笔下没有哲学家,她又补了一条,赵珏看到恩娟的在总统游艇上的一张照片,“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赵珏象是和她的命运并行走着。她已经很漠然了,承受着,适应着。“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她把钮子挪了挪,成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这段话我读起来,忽然觉得凄凉。写过绮罗无限的《更衣记》的张爱玲,是不是孤身在美国时,穿一件这样的挪过钮子的旧大衣?陈子善在前言中说:“小说无疑带着某种程度的自传色彩”,我不觉得情节如何有近似之处,但这个憔悴、不信、再给自己找个根据的赵珏,心气上倒是象我想象中的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