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物脸及腰部以上躯干须由画家亲自完成,并亲自指导工作(就是指挥助手了),亲自调颜料。”
你看,不要求全人物都由画家做了,只要腰以上和脸就行;助手们画腿腿脚脚裙摆鞋子,雇主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至于颜料亲自调,听着琐碎,其实很实际。因为15世纪时,雇主只付作品钱,艺术家自己支付颜料和画步。换言之,最后作品里,颜料和画布越抠搜,艺术家利润越大。颜料里又是群青和佛金最昂贵,贵了就容易抠出油水来艺术家都愿意揽这等活儿;打折价买来颜料后,嫌麻烦,不亲自磨,让徒弟们帮着对付:因为颜料这玩意,第一磨来麻烦,第二有害皮肤,第三有毒——后来的西班牙大宗师戈雅和尽人皆知的凡高,都是铬中毒。然而师父和徒弟,磨出的颜料到底不同;颜料好坏,又事关这画能否持久不变、历久弥新,所以雇主们得注明:“亲自调颜料!”——于是西涅雷利先生也只好嘟着嘴,亲自咔嚓咔嚓对付颜料了。
当然,也不能怪艺术家们贼滑,毕竟在文艺复兴时代,他们的收入实在太没保障:订金约等于没有,哪怕丰厚一些,通常只够买材料;酬金须得提交完作品之后才拿得到,而且容易被挑三拣四。比如米开朗琪罗做那著名的西斯廷天顶画,用了四年时光,期间教皇没给他一笔正经收入;比如伦勃朗那幅著名的《夜巡》,画里十六人每人付一百荷兰盾,其中领头两位各付二百;合计一千八百盾,但最后也没全部到手。
16世纪德国最大的画家,也是意大利之外欧洲最好的艺术家丢勒先生,因着这些市侩雇主的计算,也只好惨淡经营。他的水彩画和油画都是当时一绝,但靠这个吃不了饭;反而是刻版画成了他主要收入来源。因为版画这玩意,一本万利,雕得了版,随时刻一版就成。当然缺点是,日常家里和工作室老是酸味弥漫,睁不开眼来。而且那时的德国人也精于计算,一度还搞出个“版画损耗率”的算法,大概意思是:比方你刻一个版,印第一张画,卖一百盾;第二张就只值八十盾——敢情版画也跟吃鱼一样,要吃个新鲜的呢。
但是大牌儿的艺术家,就又与众不同。比如达芬奇,1486年来了一幅《岩间圣母》,如今在卢浮宫;1508年又来一幅,颜色不同,其他大同小异,一般认为那时候老先生懒得亲自再来一遍,就让助手德-普雷迪斯兄弟做了大部分,如今在英国博物馆。这种一式两卖、助手做第二版的法子,也就他能玩。
又比如弗兰德斯大宗匠、这段儿正在国博开展的鲁本斯先生。这位爷虽然身在弗兰德斯,学的是比利时、荷兰和德国的画法,但南下罗马和威尼斯,学了个够,专会画超大尺幅巨作,交游的又是达官贵人,自己都做了大使。名望显贵之后,就不用亲自下场,画每一笔了。须知他老人家的作品,19世纪统计出来是两千余幅,大半还是一两人高的大作品,一个人如何画得过来?鲁本斯就经常搬张椅子,旁边一坐,指挥助手:“你画头,你画脚,你画马,你画衣服”,都指挥停当了,他大爷悠然自得,坐着看,好比导演:他就这么坐着干看,按行价,你也得每天付他一百盾,相当于17世纪初荷兰缆绳厂工人一年的收入。到最后画要完了,他才起身,这里那里,施展他的如神妙手,添加色彩、注入灵魂,于是画龙点睛,画就活了。这活看着容易,但按19世纪法国大家丹纳的说法,“弗兰德斯只有一个鲁本斯,一如英国只有一个莎士比亚”;他的学生凡代克后来画肖像是当世一绝,也是分配助手画人体,他自己画脸,但到底及不上鲁本斯的构图才情、动作把握、人手分配、色彩感觉,古今罕有,所以1621年,安特卫普真有豪门贵族,签了份合同,都不敢要求鲁本斯亲手画,只敢低声下气的提这么个条款:“须鲁本斯先生着过色(哪怕抹一笔也算是着过色了),并签名。”相比于当时荷兰大宗师哈尔斯,被一句“你画得不像”就全额退押金的、十年没有订单、被面包商逼到破产的窘境,真是时也命也,天上地下,无话可说。(中新网)